燕姝深吸一口氣。不急、不急,這些人凶猛好斗,不是善男信女,但起碼還是說人話的。她轉向遲風問︰「你,不是該去日本,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呢?!」
金絲燕,為了你!遲風無言,用溫柔及思念的目光,輕撫她的臉頰與發絲。
站稍遠的潘大峰突然開口,「我們頭目說,如果他不來辦件事,他名字『李遲風』三個字要倒過來念成『瘋子李』了。」
名字倒過來寫?這是他們初次相遇時的一段話,他說不能讓她跑掉……
燕姝尚來不及細細體會,王伯岩就沒好氣地說︰「還有什麼事好辦?我的那船貨都被你們不擇手段地搶了,你們還想趕盡殺絕嗎?」
遲風這回倒算冷靜,還微笑地說︰「那批船貨我又帶回來了,珠寶香料還在,武器一半歸杉山藩主。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貨就都是你的了。」
即使現在天塌下來,王伯岩也不會更驚愕了。這風狼是吃錯什麼藥了?相識多年,但見他狠厲無情的手段,對敵人毫不通融,爭奪利益上絕不吃點虧。比如為汪直報仇,李遲風可以在杭州胡家臥底,廣布陷阱,也間接造成胡宗憲的自殺。
而這次注定是贏的結果,李遲風為何又讓步呢?王伯岩並無欣喜,反而小心翼翼地問︰「你要我答應什麼?」
「這不是談話的地方。俞家軍的動作真快,福建沿海的舶主擋不住他們,竟讓他們追到澎湖嶼來。」遲風沒有直接回答問題,「我的船貨正藏在鹿仔港的港灣內,你們得跟我到東番島,才能安全地談。」
「但我正在等打狗的兄弟……」王伯岩不安地說。
「等打狗的船來,你早就被俞大猷抓來祭海了。」遲風說︰「你怕什麼?我嗎?!你很清楚,我風狼再狠,也非趁火打劫之人。至於島上的夷人,有我在,何須畏懼?」
到底何時,使風狼不但不責怪他的「背叛」,反而主動「求和」?這不尋常的舉動令王伯岩有高度的戒心,無法遽下決定,看看幾個副手,又看看妹妹。
燕姝此時仍沉浸在見到遲風的喜悅中。畢竟是年輕女子,雖立志不婚,專心修行,但天生,一旦被觸動,便如滔滔江流,禁都禁不住。
她暗中希望俞家軍追來,但又想和遲風入東番島,矛盾的情緒,連她自己也不了解。
正在舉棋不定時,在較高處的守衛學著海鳥叫聲,表示俞家軍已朝這方向來。一急之下,只有坐著遲風的船去避難了。
遲風攔腰將燕姝抱上船時,順便把穿了細鏈的金絲籠掛在她的脖子間。
他給她一個大大的微笑,眼底有滿溢的情感。
燕姝在那一瞬間有被「套住」的錯覺,但依然回他一個笑,十九年來最美麗的,一種女人給男人的,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擁有的嫵媚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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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風和王伯岩一行人在離開小嶼時,被俞家軍發現,雙方在鹿仔港的外海有一番激戰。燕姝仍躲在甲板底,听風聲鶴唳,船擺浪狂,腦里想著,若遲風和伯岩大哥被捕,她一定要拚命力挺,絕不讓他們重蹈汪直枉死的下場。
然「風狼」二字也非浪得虛名,俞家軍雖人船眾多,對付這些精於海戰的舶主海寇們,往往是擒賊,卻擒不到王。
幾天後,一陣迷霧彌漫東番沿岸,海寇們乘機遁入內灣,踏進東番本土。俞家軍船大,怕內灣水道迂淺,進去容易出來難,所以只能在鹿仔港前興嘆扼腕,大罵不已。
退守成功後,遲風由斷箭裂矛中發現幾塊白布,上面都寫著——
王伯岩,「風里觀音」入海,已起民怨,請速送回,絕不以倭寇海賊之名論罪,且與本朝將士同功行賞。
「胡扯!」遲風憤怒地一塊塊撕碎,丟進海波里。
王伯岩在一路遁逃中,傷口更嚴重,在大員社的部落息養兩日,才不再哀哀嚎叫。
大員社原是東番居民之一的西拉雅族,因和善熱情,每有人來,即叫「大員」,是客人之意,也因此,海上來往的海盜商旅們,都習慣稱之為大員人。
大員人個兒短小精悍,皮膚黝黑,一只眼深而大,男人穿耳洞,女人斷牙齒,喜歡在身上帶矢鏃、鹿角、貝殼及羽毛等飾品,和呂宋及浡泥一帶的土民頗為相似。
遲風第一次是隨義父汪直來的,他們救過一群受倭人欺凌的大員人,才被他們視為永遠的好朋友。
此刻,他坐在竹茅編築的屋子里,暖暖的風由隙縫吹進。矮桌上堆著鹿肉、熟谷、甘薯,還有兩大竹筒雜米釀的酒。
「我都吃怕鹿肉了。」王伯岩搖著芭蕉葉,眼看籬外飛過的一只藍紫錦雉說︰「我恨不得烤了那只雞來吃。」
「小心你的人頭,東番人是忌吃雞的。」遲風提醒說︰「該可憐的是你妹妹,仍堅持吃素,幾乎沒什麼能下肚。」
由他這頭望出去,男人們在制鏢截棍,因狩獵季節又快到了。更遠處有一大木架,掛著排排的骷髏頭,是戰爭得勝,表示戰功。
他想起燕姝初見這些東西時,人幾乎昏厥的模樣。但她好像很快就平靜下來!這會兒正在婦女群中教她們刺繡。
許多年前,大員人還以草織物遮身,後來也曉得以鹿皮和外人換布匹、簪環之類的物品。刺繡大概是第一次吧!因為少有漢人女子在海洋出現,而燕姝又是如此獨特的一位。
她不嫌髒、不畏苦,不怕入瘴癘蠻夷之鄉,是很容易和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一片,更難得的是,她出身高貴,知書達理,不正適合他張士誠後裔的身分嗎?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喜歡她,一種從未對任何女人的牽腸掛肚,及若得不到就欲死的戀慕感覺。從她的船一離無煙島,天地就變了色,孤獨啃咬,他的風狼成了「瘋狼」,名字亦如詛咒應驗般,李遲風倒叫成「瘋子李」了。
他愈看燕姝,就愈覺得她是十九年前,在媽祖和燕子護送下,注定要匹配給他的。她為他而生,不為別人!
喝一口熱辣米酒,遲風開口,「你看過那批船貨了,除了火銃槍,其他一分不少,夠你在呂宋打西班牙和墾殖好幾塊地了。」
「對於你風狼的『好心』,我可不敢隨便接受。」王伯岩仍警戒的說︰「你到底要我做什麼?我這幾天日也想、暝也想,總是猜不到。」
「燕姝。」遲風簡單說二個字,又喝一口酒,「我要你妹妹……呃!應該說是娶你妹妹,船貨就是聘金。」
王伯岩正好也酒在唇邊,嚇得噴了一地都是,嚷嚷道︰「娶燕姝?你……瘋了呀?你在平戶、爪哇、澳門、福州……幾乎每個港口都有女人;在杭州時,你甚至告訴我,女人玩玩就好,不必娶回家,你……你竟要娶燕姝?」
「以我的年紀,也該是娶妻生子的時候,不是嗎?」遲風倒很鎮靜。
「不!你娶誰都可以,就不許是燕姝!」王伯岩板著臉拒絕。
「船貨之外,我把浡泥的一座香料國送給你,怎麼樣?」遲風又說。
雖然有些心動,但王伯岩仍是猛搖頭說︰「不,不可能!你是個海寇,燕姝是御封的觀音,你們根本天差地遠的不配嘛!」
「海寇又如何?我好歹也是財產人船千萬,富可敵國。我是海上之王,燕姝是海上之後,又怎樣不配?」遲風冷冷地說︰「你不是想要雞籠的金礦嗎?我分你一半。」
金礦?王伯岩听了胃都絞痛。金閃閃呀!但他不忠不孝,至少還有不推燕姝入火坑的天良,「不!不要誘惑我,我死也不會出賣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