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等他們應答,燕姝已發現一段長梯,不似木板實穩,但聊勝於無。她找幾個人幫忙,長梯跨在兩船之間,她顫巍巍地爬上去,一截又一截,盡量不去想其間的中空處。
只有海濤狂嘯,成百眾人皆鴉雀無聲。
她立在中間,船搖晃,幾失要令她去平衡。遲風驚恐極了,瘋得抓住她一只腳,王伯岩也學著,抓住另一只。
兩條船突然往內側傾斜,大夥又慌忙地穩固船底。
束帶松落,燕姝發絲飛揚,大喊著,「你們可以上『南天』號了。」
彷佛領導者是她,男人們紛紛行動,听令於她。
她的足縴細如一只鷗鳥的頸子,一捏就會斷。遲風頓悟,他多想留下她,是那種他生命中從未有的切盼,燕姝那種冰潔性情深動著他的心弦,無人能觸及的樂與痛,她一一牽引。
他的女神!由北日本到南爪哇,眾里尋它千百回的女神,原來就是出生就與他緣起的燕姝,是此刻在他手里即將飛離,有著耀眼神采的燕姝!
她站得十分筆直,右邊是遲風,左邊是伯岩,長梯下的浪不斷激跳,似想攫獲她。
終於,船貨檢視完畢,一面青旗在桅竿冉冉升起,旗中是熟悉的狼頭,和「南天」兩個粗字。
「李遲風,可以放人了吧!」王伯岩鐵青著臉說。
燕姝這才感覺到右足傳來的痛。遲風將她握得好緊好緊,讓她有種如被擰碎的痛。
她眼中有淚,輕聲對他說︰「放開。」
他抬頭望她,半個身體懸在船舷外,發絲下那絕美的眸子……
她又說︰「放開我。」
他五指伸直,燕殊踉蹌地跌到王伯岩的船上。船迅速退後,木梯墜入海中,同時,遲風也翻跌落海,人在水上沉浮。
「遲風——」燕殊驚愕地叫喚。
王伯岩忙著指揮手下,數條船急欲遠離無煙島的海域範圍,平安回到澎湖嶼。
遲風拚命游著,他的女神消失得那麼快,再不能見了嗎?
「燕姝,回來!至少告訴我,你不再怪我,不再當我是惡人……」海水沖擊他的臉,滿口泡沫,也吞沒了他的聲音。
燕姝看他載浮載沉,心不禁揪疼,無法理解他這舉動,只喊著,「我們恩怨兩半,我不再生氣,不再了……」
大海向來習慣隔離人,不見青鳥、不見信使,徒留兩岸的悲傷與思念。很快的,燕姝已化為地平線上的小點。
遲風又浮泅了好一陣子,回首看盼了多日的「南天」號,再看部屬眾集的無煙島,沒有他的金絲燕,沒有她,就和從前一樣,只剩孤獨又無情的海上風狼。
第六章
定情
無煙遙望滄浪分,
水盡南天風與燕,
日落平沙秋色遠,
覓得仙姝雲海間。
罷下過雷雨,天候乍涼不少,深窄的山洞也不再悶熱。這南海也奇,每至午後,烏雲大片來,急驟猛落後,又大片飄走,日日如此,無啥差別,也令人弄不清,他們在海上到底多少日子了。
反正月兒又要由虧轉盈。燕姝用乾淨的扇貝殼裝點清水,替王伯岩洗腿上被斷木割裂的傷口。看那紅腫化膿的情形,她忍不住說︰「還能挨多久呢?」
「就這點小傷,怕什麼?」王伯岩大燕姝十歲,長期日曬的臉和妹妹幾無相似處,「很快啦!我在東番南端的打狗和沙馬頭澳都藏有一些船,很快就會有人來接我們了。」
「現在明朝大軍正佔著澎湖嶼,船能否平安靠近都不知道。」手下吳九星說︰「我看別等了,就直接入東番的鹿仔港,到山里躲一陣子算了。」
「不!山里夷人的毒箭可厲害了,若遇到友善的大員社還好,如果是赤嵌社,說不定人頭都沒有了。」王伯岩說。
燕姝潑去血水,插嘴道︰「既是進退不得,最好的方法就是接受俞家軍的招降。」
這件事他們從離開無煙島,兄妹重逢的喜悅後,有過許多爭執和討論。自六年前汪直被誘殺,海上船隊分裂,大家對明朝廷即采敵對不信任態度,不接受任何招降。
「一日為寇,終生難除寇名。俞家軍也許會念王家舊交,但戚家軍可是剿寇鐵令,不容私情,我不想冒險。我此刻最大的難題,就是如何將你送回浦口。」
「不!沒有大哥,我絕不回浦口!」燕姝堅持地說。
「那可由不得你,這種海上生活,哪是你一個千金小姐能過的?」王伯岩板著臉說。
「你生為王家長子,卻做這種違反亂紀的營當,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爹娘?」類似的話,她不知勸了多少次。
「別再說了!我已不是四年前的王伯岩,陸上種種譬如昨日死,大海才是我的天地!」他閉上眼楮說。
又是這幾句,極不投機,燕姝沮喪地走出山洞。
破雲而出的陽光,又炙熱地照著小嶼。他們幾晝夜乘風破浪的回澎湖嶼,才發現明朝軍隊竟渡海而來,佔領了王伯岩的地盤,兄弟四散,潰難召集。
雙方對壘,剛失了火銃武器的王伯岩自然不敵,幾乎不戰,就迂回藏入附近的小島群中,玩起你追我躲的游戲。
交鋒時,燕姝被迫棲身在一塊甲板底下,任上頭吆喝震動。她知道對手是俞家軍後,就不再害怕,反倒希望大哥束手就擒,可免去她一番口舌之辯。
她戴上一頂竹笠帽,再圍著布巾走向沙灘。這兒海水清澈,地形平伏,不似無煙島曲折浪高,有天險屏障,腳底細柔的白沙反而像長坑那月夜下的鹽濱之地。
她坐在一塊石上,赤足浸入涼冷的水中,心里不禁想起遲風。那些回憶隨著時日愈來愈鮮明,他的一切在腦中翻轉;他的味道竟也化入海風,吹入她的鼻間,像夢一般地不肯散去。
不會再見,所以特別地用心留戀嗎?想到此,她就有股說不出的悲哀,那日分離,他緊緊地抓她足的感覺,又扼住她的肌膚,彷佛真實……
真實?燕姝雙腳一抽,卻怎麼也拉不起,好似真有什麼在海底。她尖叫一聲,突然一個人自水中竄出,果著上身,濕淋淋的,健如蛟龍,騰躍大海,激起湍潮。
她轉身要跑,腳卻踏空,在撲跌前,被人即將攔腰抱住,低沉又熟悉的聲音響起,「金絲燕,是我!」
同時有十來個人由各埋伏處走出,王伯岩聞聲,也領著幾個殘兵對陣。
「怎麼會是你?!」王伯岩十分意外,憤怒地問。
燕姝掙月兌箝制,跑到大哥那方,面對著遲風。渾身閃著水珠的他,彷佛更偉峻,令她再次驚心,血液狂沸。
他盯著她,並不理會王伯岩,只走近拿出他常帶著的小金絲籠遞給她說︰「我送這個來的。」
「娘的!這是什麼鳥蛋東西?!」新仇舊怨累積,王伯岩不顧腳傷地沖過來,想甩掉金絲籠。
遲風機警地閃開。
當王伯岩又出第二招時,兩邊的人馬也混戰起來,大家都橫眉豎目的。
「慢著!」燕姝設法擋在大哥和遲風中間,但她個兒嬌小,沒武功,腳底又是沙,連站穩都有問題,「別打了!你們還打嗎?俞家軍就在身後了,還要兩敗俱傷嗎?」
她剛吼完,右手掌恰好抵住遲風的胸肌,溫熱厚實如陽光下的沙丘,心跳如海的律脈……他們靜止在剎那的悸動中,不防王伯岩的木拐杖直直擊來。
在到燕姝臉前時,被遲風用力撞開,一條紅印也在他手臂上腫起。
瞬間!她不畏的脾氣又來了,眸子的光芒如寶石閃爍,大叫著,「住手,每個人都給我住手!」
二、三十個海寇竟乖乖的听話,全都停下看她,或許是她立在大海中央的兩船之間,像女神般指揮全局的倩影令他們印象太深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