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單單留下這個男孩呢?」杉山義豐問。
汪直沉吟一會兒,只微笑的說︰「你听過張士誠嗎?」
「嗯……不熟。」杉山義豐皺著眉說。
「哈!你當然不熟,他是好幾朝前,和我們太祖朱元璋打天下的人,一個失敗的英雄。」汪直說。
杉山義豐一听到失敗的英雄這幾字,感覺頗合他這落魄浪人,便催促著說︰「那個張……是怎麼樣的人?」
「張士誠出身鹽梟,在蘇浙一帶很受人愛戴,有一陣子聲勢還勝過朱元璋。只可惜個性優柔寡斷,又太重情義,敗給了朱元璋,最後在南京自殺身亡。」汪直敘述著。
「可惜!可惜啊!」杉山義豐嘆口氣,「世間多少興亡!」
「張家為怕滅門之禍,幾個兒子混在難民群中逃出,藏在民間,還改了姓名,以求苟活。」汪直繼續說︰「其中有一支撩淬到閩地,改稱李家子孫。」
「李?你是說李久佩和這個小男孩都是……」杉山義豐睜大眼說。
「沒錯!如果兩百年前的風水倒轉,得江山的是張士誠,那麼,今天坐在北京金鑾殿里的將不是朱厚熜,而極有可能是我們手中的這個孩子。」
杉山義豐一听,立刻對七歲的遲風另眼相看。
在日本地最重階級和血統,天皇之子是天皇,武士之子是武士,工匠之子是工匠,這個叫做李遲風的男孩,既然有個差點當皇帝的先祖,想必也流著英雄豪杰的血液吧?
杉山義豐大笑起來,一高興,便拍了拍遲風的後腦袋瓜子。
遲風莫名其妙的向前傾跌幾步,回頭瞪視那些倭人。
這回倭人乾脆用唱的,嚎了許多怪腔怪調的歌曲。
*******
遲風以為會讓他驚奇的事不會更多了,但幾天下來,所見所聞無時無刻不是新的東西。第一次揚帆出海、第一次在碧波萬頃間、第一次到礁石環繞的小嶼、第一次見識倭人的生活。
這一切,減少了他離鄉及喪父之痛,只偶爾睡在那小小的角落,望著銀星閃爍的天空時,會想念父子相依為命的日子。可惜除了哭,還真不知該如何走回那熟悉的岸上。
他們棲藏的島叫無煙島,島上布滿奇形怪狀的巨石,海道復雜狹小,若不是很有技巧,還無法登陸。
遲風先是被那成群的燕子吸引去,它們斜翅飛來飛去,濡著水煙,在藍天黑石下,看起來十分美麗。
「這是從浡泥一帶來的金絲燕,春天就北上東海來築巢。它們的巢很珍貴,是朝廷官員的最愛。」汪直說。
「浡泥在哪里?」遲風比較好奇這個。
「浡泥在遙遠的南洋,在呂宋下面……呃!呂宋在東番下面……東番呀!是澎湖嶼東面的一個大島……」汪直愈說愈復雜,於是笑笑,「小子,你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遲風的確很想學,甚至有點迫不及待。
這無煙島上有探不完的險,每個洞穴及灘縫他都不放過,以這荒海不毛之地,竟還有比列的石屋和一座小廟,讓人住得舒舒服服。
「以前是住人的,洪武年間海禁,硬強迫百姓遷回大陸,這兒就荒廢了。」汪直說。
包怪的是,石屋內還有女人,皆穿倭式衣服、木屐和留著一頭烏黑長發,說起話來極輕柔好听。
她們很疼愛遲風,其中一個常服侍汪直的名叫櫻子,更專門照顧遲風的三餐及梳洗。
然而,這種種都不如幾天後來的一艘船,教他驚奇得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
船型比他所見遇的都大,桅桿數不清的多,兩邊舷上全架管孔,後來遲風才知道,那是放火銃炮的。
而自船里走出來的人穿著到膝的皮靴,短袖衣和短裙,他們的頭發像被太陽曬焦的金黃,眼珠則是失去顏色的藍白,仿佛妖魔般,又彷佛得了什麼絕癥的怪胎。
「他們是佛郎基人,從比波斯更遠的葡萄牙國來的。」汪直由那些怪胎手里接過一幅羊皮繪制成的航海圖。
這是遲風第一次見識到地圖,一塊塊的大小島上附著線般繞來繞去的文字。那一刻,他覺得大海真神奇,可以變出不同的地方和人種,比大陸家鄉有意思多了。
這黃發藍眼人是汪直去暹邏做生意,經澳門時踫到的,他們請他當領航員,來到中國沿海,卻沒想到颶風先把他們吹到了日本,反而和倭人的藩主們搭上線,成立了彼此合作的關系。
此次攻擊赤霞和長坑,也因關系到佛朗基人的絲綢及瓷器買賣,所以他們參與了一份。
貨拿到手,他們要汪直再陪著跑一趟澳門。
汪直將遲風帶在身邊,想讓他了解什麼是真正的海上生活。
多年以後,遲風回憶起這一段,盡避早已身經百戰,但童年的初次遠航,仍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
他學會如何在咆哮巨浪中維持平衡又不會嘔吐;學會如何在大海中泅泳、如何在兩船間飛跳行走;而像猴子般爬到桅桿的最頂端,更是他的拿手絕活。
很快的,月兌了幾次皮,曬成小黑炭的他,倭話和佛朗基語都已朗朗上口。
那一回他們走的是澎湖嶼一線,有段是海流甚急強的黑水溝,正是前一年因颶風而無法接近的目標。
在大船離開無煙島三天後,遲風看膩波浪和海鳥,就期待有些奇景出現。
在一個晴陽歷歷的午後,當他吊在桅桿極目眺望時,在白藍強烈的映照下,忽見一大片濃濃的綠色,當時他還以為是自己眼楮花了。
「那是什麼?」遲風稚聲地問。
「東番島。」汪直回答說。
「有人住嗎?」遲風覺得那青翠的綠在濛窗雲中,恍如蓬萊仙境,說不定就有神仙聚集喔!
「據說有東夷人,但我沒有真正見過。」汪直說。
佛朗基人也好奇了,擠過來欣賞,那高壯的巨腳穿著及膝皮靴的船長,忍不住贊嘆一句,「IlhasFormosa!」Ilhas是島,Formosa是美麗的意思。
遲風後來了解,佛朗基人穿過半個世界,看見茂美蓊郁的島嶼,都愛叫「福爾摩沙」。
也許西洋來的人都記不住,也發不好「東番」這兩個音,因此「福爾摩沙」就成為這大島的特有名稱。
船平安到達澎湖嶼,添水休息,再往西南折行。遲風一直記得那旺盛充滿生機的濃綠,但真正能泊進大島的灣岸,向島內探索,則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
第二章
命定
河畔青燕堤上柳,
為問新愁,
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
平林新月人歸後。
——馮延巳•鵲踏枝
嘉靖四十二年夏,歲次癸亥,閩東浦口縣城。
今天是天妃娘娘出巡禱祝的日子,媽祖宮前人潮擠得水泄不通。鈴鈴鈴!殿內有黃袍道士灑酒念經文;當當當!殿外是巫士們灑血趕妖魔。各種牲禮祭器,花花綠綠地排列著,令人目不暇給。
遠遠望去,宮廟的青瓦頂宇,香火繚繞,紫氣沖天,而人仍不斷由各地聚集前來。那些百姓大都走了幾個時的山路,身扛所有的家當,如此跋涉,不過是懷著一顆最虔誠的心,想求一年的平安順利。
他們的心是急躁的,因為這數十年來,不歇止的天災人禍,讓百姓們連苟活都成了無奈。
人禍自然是指倭患。沿海的幾縣,常燎原成戰場,倭人來時淒慘,官兵經過時亦苦,終年沒有寧日。
好不容易偷個平靜時日能出海捕魚,偏偏又遭逢颶風,吞沒船只,連個尸骨都找不到。
在這凡事靠天的情況下,人們對女海神媽祖的信仰就更熱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