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人不會把我截成兩半,像汪叔叔對我就很好,送給我很多鹿角、貝殼和獸骨……」遲風辯說。
「汪叔叔其實是殺人不眨眼的海盜……」
李久佩話說到一半又停下。他解釋這些有用嗎?遲風年幼,根本不會懂這復雜的大人世界。
今天,長坑鎮被倭寇血洗,鎮上首富趙家要負大部分的責任。嚴格說來,長坑鎮民無人不走私,只因土地太過貧瘠,單靠朝廷收購鹽,根本無以維生。
趙家憑著有幾個富貴親戚,於是非法擁有大船,所有走私的貨品,都集中在他家買進或賣出。
李久佩身為趙家總管,不但熟知生意往來,還常和海寇們接觸,其中有倭人,然而,大部分都是投機的漢人。
基本上,大家要的不過一個「財」字。有一方多貪,就會引發血腥暴力,他早勸過趙老爺,但趙老爺偏偏三番兩次拿了倭人的貨而不給錢,還逼官兵剿寇,想獨吞一切。
結果,反倒惹毛了東南最大的舶王汪直。稱舶王是好听,其實是非法武裝船隊,正邪兩道都聞之變色的大私梟。
李久佩初見汪直,還真被他的文質彬彬嚇了一跳。更熟悉一些後,才曉得這安徽人,竟出身世家,曾是落第的書生,因犯了案才鋌而走險,流亡於大海。
汪直向來頗善待他,也疼愛遲風,但這一回趙老爺背信使詐,他被牽連在內,朋友成仇敵,也真是百口莫辯。
唯一的路就只有逃,反正他李家也在這沿海一帶逃過好幾代了。
「爹,失火了!」又跌了一跤的遲風大聲嚷著。
李久佩回頭一看,只見長坑鎮燃起漫天的大火,紅紅的燒成一片,這汪直可真狠,大概是不會放過他了!前後一想,他心更急,更莽撞無方向。
突然,在黑暗中傳來淒厲的狼嚎,不只一兩只,而是群隊。有些逃難的人又奔回來,往前是會啃盡鼻血的惡狼,往後是殘忍屠殺的倭寇,他們到底該怎麼辦?
「我們平常捕狼捕多了,今天它們逮到機會復仇了!」有人直打哆嗦說。
「倭寇是人,應該可以求饒一命吧?」有人提議。
「他們偏偏不是人,比狼還壞!」有人反對。
「我們是『群人』,難道抵不過『群狼』嗎?」一個拔尖音調說。
李久佩根本看不清周圍有多少人,但狼群比倭寇更近,他們恐怕沒有選擇的餘地,需先和惡狼徒手相斗。
在走投無路下,眾人先藏孩子。但在這濱海荒地,不長樹木,四周無天然屏障,倒是有挖著一坑一坑的地洞。
那些地洞是捕狼用的陷阱,深度及廣度恰好可容一個人蹲著。洞上面覆著木板,木板中間有枷狀的空格,足以讓狼踩入而拔不出腳來。
長坑鎮人因此陷阱抓了不少狼,卻沒想到,如今這陷阱竟成了僅有的逃生機會。
遲風被父親塞進其中一個。他的眼眸晶亮亮的,沒有害怕,也沒有啼哭,只說︰「我會很乖,不出一點聲音。」
李久佩望著獨子,李家唯一的命脈,彷佛一只即將握不住的風箏,風如此強烈,他無力再護衛,眼中不禁泛出模糊的淚光說︰「對,不出聲,也別出來,直到海濱沒有狼,也沒有人為止,一定要沉得住氣,忍愈久愈好……」
「爹,我很听話,你安心打狼啦!」遲風稚氣地說。
「風兒,我……我把你交給老天爺了,好自為之吧!」李久佩說完,便蓋上大木板,再覆幾層厚厚的粗黃草,淚沿臉頰而下,心像被揉碎似的沉痛。
這孩子,還不懂得何謂生離死別哪!
遲風果然很規矩地蹲著,窩在那小小的空間中並不好受,而且還充滿腥羶及獸味。大人來捕狼時,通常藏小狽或小豬當誘物,有時甚至血跡斑斑。
他一直想下洞來玩,但大人不許,此刻進了來,卻巴不得趕快出去,因為里面悶死人了。
最初,他仔細注意著外面的動靜,狼嚎及人聲各佔一半,忽遠忽近,听起來慘烈又可怕。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漸沉寂,只剩一些哀吟。
孩子的心自然以為父親這一方會贏,他很想由枷狀空格偷看一眼。但他還未湊向前,兩只尖銳的狼爪就伸進來,對著他嗥嗥狺叫!
遲風嚇得跌坐在洞內,但還不只如此,護著他的木蓋正被踩踏啃咬,如果蓋子沒了,他就會像那些小狽、小豬一樣,被吃得腸翻肚露,血肉模糊。
爹……他想喊人,但又閉緊嘴,或許他不吭聲,狼會以為洞里沒有人,會放過他……
遲風把身體往土里擠,想著要勇敢,孫悟空能飛天、會鑽地,唱戲書里都說,狼是畜生,沒他聰明的!
利爪靠得更近,啃咬聲更大了,且顯得貪婪又急促。
嘩地!木蓋突然被掀翻,狼嚎更加淒厲,洞口驀地伸入毛毛的一爪,抓了遲風就把他丟到地面上。
但遲風還是咬牙不吭聲,可暗里站著的並不是狼,而是一個頭大大的人,臉上涂著五彩,腳穿木屐,手握白閃閃的倭刀!
遲風往後爬,卻模到稠熱的血和肉,星月之下,一塊塊的,分不出是人還是狼。一把倭刀挑起他的衣服,將他又是一甩,丟到一堆孩子中間,其中混著哭嚎及屎尿味。
倭人開始嘰嘰呱呱的嚷著,有人還笑出來,看他們的眼神有種邪惡的樂趣。遲風不由得想到那些燒烤孩子和練刀劍的傳聞,他……他們真吃小孩嗎?
倭人嘻嘻哈哈地靠近,還有燃熱油的火把,孩子們想往另一頭爬,但等著的又是另一群舉著倭刀的匪寇。
火把更多,四周更亮,震天的哭聲中,遲風突然看見幾個戴方巾、穿長衫的漢人,他眼一亮,忙撲上去叫道︰「汪叔叔、汪叔叔……」
汪直看了這血、淚及土滿身的孩子,拉住他問︰「你是風兒?」
「汪叔叔,救我!」遲風只迸出這兩句。
汪直的臉色凝肅起來。他向來最恨人家負他,李久佩雖是受制於趙家,卻也擺過他一道,如今,李久佩已死在狼爪下,按道理說,斬草需除根,老子沒了,兒子還用活嗎?
但轉念又想,李久佩也是奇人,身世堪憐,這個小遲風若養在手中,也挺有意思的,況且,他向來又是個聰明機伶的孩子。
汪直用倭話說了幾句,那些倭人全咿唔起來,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直到為首的頭目舉高一把檀香扇,啪啪兩聲,大家才安靜下來。
「風兒,你爹被狼咬死了,以後你就跟著我,明白嗎?」汪直說。
在這情況下,能見到一個親人,比什麼都好,七歲的遲風立刻點頭。
此時,星月皆沉,海的那頭透著一點曦光,天星郁郁的藍。一夜的搶劫、屠殺及報仇,海寇們急著要回船上分享他們擄獲的寶物。
遲風跟在汪直身後,回頭看,隱隱約約中,長坑鎮的方向冒著黑黑的濃煙,而大片海灘地上,已沒有白茫茫的晶瑩,只散堆著人和狼的尸塊,還有一群被遺棄的孩子。
他找不到父親的殘骸,也不知道那些孩子會有何命運,在極度的驚駭中,他只本能地往最安全溫暖的地方依靠。
若是他听得懂倭話,就可以知道汪直和倭人頭目杉山義豐,正在談有關他的話題。
杉山義豐是日本平戶的一個藩主,因長期內戰的一再失勢,土地大減,養不起人,便想著做海外生意。原來和中國也是懷貿易之心,但中國朝廷拒絕驅趕,在買賣無門,又不甘虧本的情況下,才采用走私的方式。
而當走私也不成時,就淪為劫掠的強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