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虛長你十幾歲,依然報不了父仇,同是天涯淪落人呀!」王世貞以豆汁代酒,仰頭一乾,飲盡生不逢時,無法力挽狂瀾之痛。
臘月方過,雪尚未溶,懷川就馬不停蹄地趕往武當山。馳馳向西,披星又戴月,峰一重、水一重,跨越莽沼荒澤,進入那煙嵐縈繞的叢巒深處。
於是,他離江南愈來愈遠。那傍海的紹興,有幾個女人正守著空有他名字的墓,在被任務佔滿的心里,那只是一個渺小的點,無暇回首,也無暇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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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二年,歲次癸亥,春。
一輛由幾個侍衛隨從的馬車,轆轆地穿過紹興城的青石板大街。天灰蒙蒙的,落著絲絲春雨,黑瓦下有燕子斜飛。家丁們時時停下來問路,有人搖搖頭,有人手指著前方,令車里的人有些焦慮。
跨過一條溪,又是一座湖,彷佛無止盡似的。明明說是紹興,但走過了熱鬧的大街,竟又奔波了兩個時辰才到達一座偏僻的小村,有青翠的稻田、遍山的綠林、疊積的酒壇,仔細的話,還能聞到一點海風的味道。
這極普通又不見經傳的地方叫竹塘,是馬車的最終目的地。
車里的人由婢女扶著,雖妝扮淡素,但自那流光閃動的絲綢看出婦人來自官家,與四周的環境格格不入。她就是孟家的二女兒,也是北京李都御史夫人采芬。
在牆院里迎接的是采眉,她一身自織的淺藍色布衣,烏黑的發只纏了兩個木梳,年輕的面龐看起來極為清純,如她身後秀淨的山水,不紛不雜。
多少年沒見了?算算孟家由北京貶到南京,那年采眉十五歲,到今天也有五年了。
兩姊妹相見,恍如隔世,手緊握著,眸泛淚光,但孟家家教一切拘於禮,於是,她們只得強忍住內心的激動。
采芬第一句話也只是,「說你住紹興,但這里離紹興還遠得很呢!」
有婆婆和小泵在,采眉不能細說。兩年前,當她哭嫁到夏家時,的確是住紹興,但任駐於杭州的閩浙總督胡宗憲屬於嚴嵩黨,對三具棺木回南方所引起的民憤十分有戒心,再加上嚴世蕃一直想要流空劍,一些無品的地方官就不免常到夏家來騷擾。
夏氏宗族怕再生橫禍,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有將夏純甫的遺孀和孤女移至更隱密的竹塘,由一名忠心的老僕夏萬照顧。
這兩進的小庭院,因采芬的到來,打掃得極為干淨,但仍不掩其土落牆剝的。鄙陋和粗簡。
夏夫人盧氏因哭夫哭子太過傷心,致使身體不好,眼楮也差不多盲了,需要技著拐杖。巧倩年近十八,遭逢家變,使得那原有活潑的天-早已被消磨殆盡,青春中帶著哀傷,幸好有采眉嫂嫂,才讓她享受到些許親情友誼的寄托和扶持。
在親家母面前、采芬極為客氣,見到屋後幾畦青綠的菜園時,她說。「你們自己種菜呀……哦!好個田園之樂。」
見到前廂屋里散布、紡綿和紡織機,她又說︰「你們自己織布呀……哦!當爐又耕織,妹妹真是好能干呀!」
當她看到那粗木硬床,沒有五彩繽紛的錦帷絲帳,不禁哽著心酸,一句話也說不出,這便是妹妹守寡的生活嗎?
及至前廳堂,有夏家父子的牌位,采芬拈香祭拜,才敢借機流淚,在心里偷偷地說︰「夏懷川,你太委屈采眉了,她才二十歲,就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但采眉的心卻非常平靜,她侍奉婆婆、友愛小泵,內外持家,謹守了自己的本分。
姊姊一行人來,她也由巧倩和夏萬的幫忙,砍柴的砍柴、摘菜的摘菜,再以所織的布和村民換幾只雞,巧手做起羹湯,更讓采芬大開眼界。
夜里,門關上了,兩姊妹同床而寐,這才有機會說點貼心話。
采眉鋪上了最好的枕被,看看寒磣的四壁,忍不住說︰「二姊一向錦衣玉食慣了,要你和我擠這麼個窄陋處,真過意不去。」
「還說這話,你這不是要揪我的心嗎?你當年可是家里最嬌的女兒呀!」采芬坐在床緣,手帕抹著掉出眼眶的淚,「你十四歲那年被選封為『霧里觀音』,穿著宮里縫制的『水田衣』,色彩鮮艷奪目,都是沒見過的布料,金織銀編的,好不華麗,還有你頭上的藍孔雀冠頂、珍珠寶石垂掛,說多美就有多美。我們那時就想,你不被封後妃,至少也該是將相夫人,誰知……誰知……」
「我早忘記那些事了。」采眉違著心說︰「一切都是命,我也不怨誰。」
「那次的封選,倒像是被誰下了咒似的。我听你說紫姑女神出的青詞牌叫『無情碧』,心中就覺得怪怪的。」采芬說︰「你知道嗎?『雲里觀音』嚴鵑已被夫家休離,京里鬧得不可開交,人人都耳語相傳哩!」
「嚴家怎麼能允許呢?」采眉驚詫地說。
「嚴嵩父子去年就倒台,被趕回江西了,難道你都沒听說嗎?」采芬想想又說︰「這也難怪,你在這荒山野村的,什麼都隔絕了。你以為我這次如何能出京?就是你二姊夫以御史的身分來查抄胡宗憲在浙閩斂財招賄的情形。」
「胡宗憲也倒了?」采眉又瞪大眼楮。
「他是嚴黨之一,哪能不倒?現在彈劾的奏章,每天堆得比人還高,其所謂樹倒湖孫散,牆倒眾人推。如果你的夏懷川能多捱個幾年,以他的才華志節,今天不正是他意氣風發、揚眉吐氣之時嗎?」
不想不愁,現在想起來了,還真是泣血含冤,有著無盡的悲憤。采眉走到凸牆前,那兒掛著流空劍,森森的銀白色、牛首紋、連珠紋,失去了主人,也空洞似的像沒有了魂魄。
盈月下,流光中,她彷佛听見懷川的聲音,充沛凜然地要求「正義和是非曲折」,那樣磊落軒昂的人竟早夭,這不是天妒英才嗎?
她雙手合十地對著劍在心里說︰「流空若有靈,必能馳馳星月。告訴你,嚴嵩父子惡報已臨,等世人復仇完,就是你們在黃泉路上泄恨的時候了……」
「抱歉,又勾起你的傷心事了。」采芬輕擁著妹妹說。「不過你放心,朝中已有替你公公和丈夫沉冤昭雪的聲音,皇上遲早會還給夏家一個公道,恢復官爵的,到時,立碑和追封加謐都少不掉,你和你婆婆都會得到應有的補償。」
「補償?」采眉無聲地嘆息箸,「這對我們算是好消息嗎?嚴嵩父子終遭天譴,我沒有想像中的歡喜,因為再如何大快人心,被誣陷而死的人也活不過來了。我想,我婆婆听了,恐怕也只是一番感慨而已。」
「是的,死亡就是死亡,悲劇永遠也不可能變喜劇。」說著,采芬的眼眶又紅了,「小妹,可我們都心疼你,不忍心看你這樣無望地活箸……」
采眉看見姊姊眼底的激動,忙安慰道︰「不!一點都不會無望!我謹記著大姑姑的話,守節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著自己的哀樂和期待。我很了解她的意思,這兩年的日子也不算太難,伺候婆婆和織布繡花,心情平靜無波,沒有喜,也沒有怨。」
「是呀!只差個青燈古佛,否則就是尼姑了!」采芬無奈地搖頭,「才兩年呢!以後長長的幾十年可是一年比一年更難熬,你懂不了夫妻間的恩愛、懂不了十月懷胎及養兒育女的滋味,你沒有兒孫繞膝的機會,白白浪費一生。我……我沒有說守節是錯啦!但總為你覺得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