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曹修要徵召燕娘入京,沙平的反應強烈地令人吃驚,才有後來被雙雙毒打,又綁在大木板上示眾的處置。
這本是王家與武術館的事,但曹修以妨礙公務及善良風俗的罪名將此事鬧得沸沸騰騰。父親本警告他不許插手,因事關民情,但若真的袖手旁觀,他會一輩子感到不安與內疚的。
沙平是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如此落魄難堪,他的心態是懷川一直不解的,可他依然不會見死不救。
男子漢可死於沙場、死於正義,怎能和女人一起被捆綁在木板上而死呢?他想著,忍不住笑出來,以後若有機會再見到沙平,非要好好的嘲弄他幾句不可!
可此去天涯,他們也將赴邊塞,移動如參商,想再踫面,大概很難吧!
他正模模糊糊地要睡著時,突然看見一個小腦袋瓜子在門邊閃呀閃的,有著一雙靈活大眼的男孩穿著淺藍的衣衫,腰間還配個紅荷包,那不是孟家的小鮑子兆綱嗎?
「別躲了,進來吧!」懷川招呼他說。
兆綱伸伸舌頭,他剛才收完驚,道婆現在正為姊姊念神符,他藉口說要找父親,卻拐個彎來到東跨院,因為,他對這英雄似的夏大哥實在是太好奇了。
〔你是來看我的傷,對不對?」懷川一眼就看賽他的意圖,「爛皮膿血的,你不怕嗎?」
「我一點都不怕。」兆綱將頭抬得高高的,「我以前和爹去打獵過,抓過死野兔子,看多了。」
懷川被他小大人的語氣逗笑了,指著自己的背說︰「來看吧!但保證不可以哭喔!」
「我才不會哭呢!」兆綱走到床邊,清楚的看到那上了藥的鞭痕,不禁用力的吞口口水,立刻將眼楮轉開,「你都不痛嗎?我可沒听你叫一聲。」
「如果捱這點鞭子也叫,不就像個女人了嗎?」懷川故作輕松的說︰「咬緊牙,一下就過去了。」
「我三姊說,你惹事生非,被打了活該。」兆綱重復采眉的話。
三姊?懷川揚揚眉,那不就是許給他的孟家采眉嗎?他咳一咳才開口,「哦?她是這麼說嗎?被打了活該?」
「我三姊老這樣,整日盯著我,事情一沒做好就很凶,動不動就要罰我。」兆綱撇撇嘴說。
「她很凶嗎?像河東獅吼嗎?」懷川故意張大眼問。
「差不多啦!啊——你可不許說是我透露的喔!」兆綱先是謹慎的叮嚀,接著又問︰「還有一件事,你真的拿劍跑到錦衣衛去救人嗎?」
「真的。瞧,劍還在那里呢!」懷川指著牆壁。
在樹蔭遮著的屋角,那柄劍選閃閃發光,直直的劍身,尾端成尖弧狀,不金不銀的,看起來極為純樸,不怎麼厲害的樣子。
「就它呀?光它就能嚇走錦衣衛嗎?」兆綱有些失望地說。
「你可以取下來看看。」懷川鼓勵他。
「我拿得動嗎?」兆綱興奮地問。
「它看起來很重,卻是再輕不過了。」懷川說。
兆綱想了一會兒,才移了把椅子爬上去,小心地將劍抱下來,沉甸甸的金屬壓在他的胸前,那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這是他第一次有寶劍在手哩!
他一鼓作氣地拿到床邊,懷川伸手接過來,要他仔細地看著劍柄,「瞧!這是個牛首紋,當人握住時,自然會沉穩不浮躁,頭腦也變得清明,就不會害怕惡人了。」
他們目光再移到劍身,那是細致的連珠紋,還刻有字。「這把劍叫做『流空劍』,就是來自上面這『畏畏流空,星月馳馳』八個字,表示懷有此劍,則頂天立地,遙眺古今,凜然有不可侵之正氣。」
「哇——」兆綱終於看出意思了,興奮的問︰「這是名劍羅?你怎麼會有這把劍,是比武勝利得到的嗎?」
「不是。」懷川笑笑說︰「是我師父印心和尚送我的。他出了塵世,不再用劍,就由我佩帶,傳說這是唐代南詔國之物,有一番歷史了。」
「所以,有這把劍就能天下無敵了?」兆綱用欽羨的眼光說︰「哼!我三姊錯了,她不知道你有名劍,否則就不會說你闖錦衣衛是逞匹夫之勇了。」
「她又有話說了?」懷川失笑道︰「看來,她似乎很討厭我這個人。」
兆綱發現自己將三姊形容得又凶悍、又尖刻,急忙說︰「不、不!她一點也不討厭……!她很溫柔的呢!瞧!這是她繡的梅花荷包,我娘說她手很巧,做的東西特別好看。」
為了反轉夏大哥對姊姊不好的印象,兆綱忙解下荷包放在懷川的手里。
那栩栩動人的梅,有粉紅、艷白,有盛開的、含苞的,躍然在紅綢絹上,最特殊的是那青色的字,極為秀雅,是宋詞人晁補之寫梅的其中一段。懷川的腦海里本來已經想像出一個凶婆娘似的女子,此刻又勉強要轉成縴秀雅麗的才女,還具有點混亂。
外面驀地有找人的叫聲,兆綱急忙奔到門口,「我得回去了,不然他們見不著我,鐵定又要再抓我去收驚!」才講完,他人已一溜煙跑掉。
懷川喊著,「小兄弟,你的荷包忘了拿……」
兆綱卻頭也不回地說︰「就當我姊姊送你的好了!」
送?他干嘛無聊到去接受一個女人的荷包呢?但又要怎麼還人家?唉!真是莫名其妙。
懷川將臉趴在枕頭上,瞪著荷包,思緒突然如走馬燈般一幕幕地替換著。孟采眉是不是特別鍾愛梅花呢?她是否戴梅花簪、系梅花裙,在大雪紛飛的史、日去探訪梅蹤?」
他還記得晁補之所寫的詞的全貌——
開時似雲,謝時似雪,花中奇絕。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佔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
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懷川滿腦子的梅花和采眉,幾乎忘了傷口的疼痛。
想得入神時,忽地听見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他忙將荷包塞入枕下。
沒見過她的人、沒听過她的聲音!但在以後幾年,每每看到綻放的梅花,無論是杏梅、紅梅、細梅或冰梅,都會令懷川想起有朝一日會成為自己妻子的采眉。
那個黃昏,孟家一行人離開了汶城,搭船繼續向南京而去。那匆匆的擦身而過,在采眉心中留下了回憶——夏懷川的嗓音和一般男子差別不大,但由於是她的未婚夫婿,想起來總格外地雄偉昂然、與眾不同。
采眉當然不承認自己是戀上他的聲音,因為這也太荒謬了吧!只偶爾在曉風明月或更深人靜時。在那神秘的角落,有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思念。
那淡淡的思念,織綴過她少女的歲月,盼呀盼的,盼夫家的花轎來抬,她繡的所有鴦鴦鳥、並蒂蓮和合歡花,不都是為了月老紅線那一端的人嗎?
十五歲那年,等待和守貞對采眉而言,不再是女誡、女則里的教條;在無意中,她嘗到了情竇初開的滋味。
禮教之防再嚴,也抵不過綺麗年華中渴望的情思。
僅僅一個聲音,夏懷川這個人,就悄悄地進入了采眉的心底,不再是遙遠或不相干了。
第二章
詠梅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奇絕。
得非在蕊,得非在萼,骨中得徹。
佔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
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秋。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
懷川跨坐在馬背上策馬奔馳,離開淳安幾里路了,心里還不停地念著這幾句詞。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識,那短暫的交會,也有這發自肺腑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