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茉兒,好想要她,但卻怕透了嚴鵑背後那毀滅的力量,他該如何處理這所有的混亂呢?如何在政治險惡中,和茉兒築出一個天地,不受到外來的干擾呢?
走近她或遠離她?答案的選擇太難,正如他躊躇的腳步,在這場意外後,完全失去了方向。
又過了三天,茉兒已能下床走動,傷口也收合,能夠梳發戴簪了。
嫂嫂和小泵們都分別來探望她,連婆婆徐氏也來過兩次,唯獨子峻,仍被拒在門外。
起更時分,窗外下起細細的雨。茉兒又想起天步樓的一景一物,此刻的江南,必如韓愈詩中所寫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益發得像一場夢吧!
她再度走到桌前,看子峻今晨送來的卷軸。初初打開時,她的心猛然一跳,是一幅少女的畫像,畫上的人兒有著純真、神秘的笑容,左下角題著「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兒」,右上角則是「茫茫天步,湖山漠漠」八個字。
他真的是畫她嗎?就像此刻,茉兒不知有多少次來到桌前,反覆地看著,卻都有一種不像真實的感覺。
他在淳化也對她動了情,所以費心地將她入了畫?
這一天中,她的心老在飄浮,臉上也多了幾分血色,彷佛映襯著青瓷瓶里的桃紅。
「小姐,你這一摔,倒摔出姑爺的回心轉意了,你就見見他吧!」小萍在一旁勸說。
「哼!哪有那麼容易?從新婚到今天,近四個月的冷落,怎能馬上就原諒他呢?」小青不以為然的說。
回心轉意?茉兒沒那種期盼,只是由他的卷軸中,知道他的折磨和痛苦不少於她,甚至比她承受得更多。
她要小萍磨墨,沾了一日的筆,雖有無數心事,卻什麼也寫不出來,只能忡愣。
「姑爺又來了!」小青在門邊說︰「小姐是不是又不見呢?」
茉兒丟下筆,深吸一口氣說︰「請姑爺進來吧!」
子峻走入房內時,小萍又多燃起一盞油燈才闔上門離去。搖曳的火光中,有一種獨處的親密氣氛。
「請坐。」茉兒客氣的說。他的俊逸風采,每每教她心動,此時,在她的房里,更不能免。
他不再有排拒或冷漠的樣子,反而一如初識時的溫文儒雅,開口便說︰「看過畫了?雖然不是很好,但也自信得了幾分神韻,希望你不嫌棄。」
這話,把委屈、悔恨及覺悟的情緒,都推到心頭,茉兒強忍著復雜的心緒說︰「只可惜沒畫出背後的腐化,及皮相里的敗絮。」
沒料到她會如此坦白,子峻的眉糾起來說︰「茉兒,請原諒我的魯莽,我知道自己做了許多不應該的事,就因為一直困在無奈的憤怒中,也連帶的傷害了你。」
「不!沒什麼原不原諒的,錯都在我。」茉兒說出這些天想透後的話,「是我太天真愚昧,不曉得自己已是惡貫滿盈的一部分,還無知地延展到外面去,結果害了你。子峻,我若明白嚴家手染那麼多罪惡,我寧可去當尼姑,用青燈古佛洗淨罪,也不會嫁給任何人!」
她臉上的淒絕令他情不自禁地說︰「茉兒,你並不愚昧,只是太善良,善良到相信所有的人。不管你是誰家女兒,都有權利享受幸福,不該是青燈古佛的命。」
「是嗎?但你不要我……」她說道,聲音透露出些許的哽咽。
「我沒有不要你,你從畫里還看不出來嗎?天步樓的你,曾是我心中的顏如玉,你不知道我曾尋找過你嗎?」他低聲說。
「但你悔恨了,因為發現顏如玉其實是可怕的夜叉所幻化而成的,除都除不掉了。你急,任家也急,除了容忍,你們不知道該把我怎麼辦,對不對?」茉兒看著他。
「不對!顏如玉不是夜叉,她已成了我的妻子。」雖如此說,但子峻聲音中仍流露著一絲沮喪。
「你把我當妻子?」她驚訝地說。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們不是夫妻,又是什麼?」子峻瞅看著她說。
茉兒將視線移向畫,凝看著說︰「但你那麼恨我。」
「我並不恨你,只是……」他的話又驀然沒了。
他會提「休離」兩個字嗎?那噩夢閃過腦海,她害怕地說︰「我該怎麼做才對?我問過你的!既然你當我是妻子,看在天步樓那點情分上,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把所有的錯誤變成對的,讓我真正做任家的媳婦?」
再如何錯,她都已深駐在心上,難舍難棄,但子峻刻意藏住這感情,表情嚴肅的說︰「少和嚴家有瓜葛,也不要再去關說和請調,做任何以嚴家權勢來瀆職的事情。」
「我再也不會了!但嚴家是我娘家,總不能不聞不問吧?」茉兒說。
「基本的酬酢,當然還是少不得。」子峻想想又說︰「還有,你的穿著、用器及奴僕,不要再帶著嚴家奢侈的作風,口頭稱呼也要改變,好真正融入任家。」
茉兒直直地看著他,她雖願意為愛委曲求全,但也有堅持的自尊。
子峻似乎看出來她的心思,隨即改口說︰「我不會逼你,畢竟這對你而言也太突然了,只要你心中有什麼念頭,先和我商量就好。」
「你根本不理我,我找誰商量呢?」茉兒幽幽地說。
「我不會不理你了。」他承諾。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只有尷尬和某種情愫流動著。
燭火跳動,子峻起身來到她的面前說︰「三天不見,頭上的傷口好了嗎?會不會留下疤痕呢?」
額頭上還系著藕色絲巾,茉兒解下,讓他看個分明。此刻,兩人的距離好近,像是又回到書房的那一夜,有著肌膚相親時的悸動。
茉兒望著他衣上的斜襟,抬起眼,發現他正凝視著她。
「四個月無法擁有自己的妻子,你明白那種掙扎感覺嗎?」他嘆口氣說。
「我不明白,你原來是要娶高幼梅的……」她心跳極快的回答,「你會在意我嗎?」
斑幼梅?此時此刻,他根本忘了這名字,茉兒的美令他沉迷。「我娶你,自然在意,或許是太在意了……」
他的手觸及她的縴腰,她一個站不穩,人跌坐在床上。
小青和小萍在房門外急壞了,眼看就要三更天了,里面的人卻不知談得如何。小姐是否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最後,小青受不了,輕敲門說︰「小姐,很晚了,需不需要我們服侍呢?」
嘿!竟然沒有人回答?
小青還要再敲,小萍忙拉住她,微笑地說︰「八成是姑爺要留下來過夜了。」
小青驚訝的張大嘴。這是他們兩個爭吵的結果?
倚著欄桿,已睡了一會兒的任良笑嘻嘻地說︰「那我今晚睡在哪里?我明早可也要服侍少爺喔!」
「回你的臭窩去吧!」小青哼地一聲,走向丫環的廂房。
任良嘻笑著轉向小萍,瞬間變成正經的溫柔。
「你最好回書房收拾、收拾,姑爺……不!是你家少爺,終於要搬回來了。」小萍愈想愈開心,「謝天謝地,希望他們從此能恩恩愛愛,再無任何波折了。」
「我們呢?」任良問。
「誰跟你‘我們’呀?」小萍羞紅著臉啐道,也不好意思的轉身回房去。
夜寂靜,燭火巍巍顫顫地快到盡頭,卻仍努力地燃燒著,照著床緣散落的鞋襪及凌亂的衣衫,紅紗帳里隱隱的愛侶,正在他們渾然忘我的天地間纏綿銷魂著。
茉兒再次感受到一種幸福的感覺,但盤據在心頭的陰影已難消除。子峻接受及愛憐的是淳化的茉兒,那可悲的嚴鵑呢?
他並不要嚴鵑啊!但嚴鵑水遠會躲在茉兒的後面,只是他們假裝看不到,在彼此的謹慎及妥協中,做一對正常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