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尤其愛坐名為「水上飛」的快舟,听船夫唱和,余音隨水縈繞,悠悠蕩蕩的,可惜姊姊嫌累,又嫌那些村夫愚婦討人厭,壞了她的興致,不肯再去第二次。
可茉兒老覺得瓦屋中的百姓很快活,男耕女織、自由自在的,愛天南地北如何高談闊論都沒人管;不像她,北京又來催促歸期,進了那深宅大院、高高的圍牆,一關又不見日月。
她嘆口氣,不想讓自己悶,只好又去逗那可憐的鸚鵡。
它那怪腔怪調的一連串倭語,又把她給惹笑了。
「小姐既然喜歡,不如就跟大小姐要了吧!咱們帶它回北京,那可新鮮了。」小青邊替她梳著小髻邊說。
「這是個好主意。」茉兒想想,又說︰「不行!北京的人是聞倭色變,爺爺也煩了好些年,再听到倭語,恐怕氣血會升高,還是別帶‘阿奴’回去嚇人吧!」
主婢雨人正說著,突然屋內傅來器物摔破的聲音。
小青放下梳子,急匆匆的跑進去,只見裝了一半的箱籠之間散碎著由南海來的紫水晶,一個十來歲的小婢女已跪在地上直發抖。
「她要死了呀?」小青一巴掌就打過去,斥罵道︰「送紫水晶可是無價之寶,專程要送進京給皇上養氣用的,你瞎了眼、爛了舌也不該將它打碎,你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賠!」
茉兒瞪了小青一眼,示意不許她再動粗,但面對這凌亂埸面,自己一時也著慌了。
垂廉簾動,袁府的總管太太走進來,看到毀掉的紫水晶,頓時臉色大變。
茉兒立刻轉過身說︰「瞧!真糟糕,我笨手笨腳的,竟摔壞這寶貝,把丫頭們都嚇哭了。」
「小姐……」小青皺緊眉頭叫嚷著。
「都是我的錯,我自會想辦法,千萬別罰人。」茉兒冷靜地繼續說,她可不願那小女孩被打個半死或半殘。
總管太太雖然心有懷疑,但茉兒已如此說,她也不好再追究,只能催促丫頭們趕緊收拾紫水晶,再對茉兒說︰「夫人請小姐過去,好象有要繁事交代呢!」
「現在嗎?」茉兒問。
「沒錯。」總管太太說。
可她頭發沒梳齊,衣服也沒穿完啊!無奈中,她只好匆匆忙忙地在菱花鏡前快速的整好衣裝,帶著一張紅撲撲、青春又姣美的臉龐往拱口走去。
身後,又傅來「阿奴」的倭語,無無听來,茉兒隱時抓住了四個音,似乎是「殺又拉拉」。
這是倭寇殺人的用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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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兒由自己的小院子出來,秋風送來一陣陣桂花香,在穿過九曲橋時,追來的小青又給她罩了一件及膝的比甲,怕她著涼。
「我沒那麼弱不禁風。」茉兒笑笑說。
來到一個更大的拱門,面對的是極大的院落,水池里布滿珍貴的奇花奇石,她踏下石階,竟沒個招呼的人過來,原來他們全躲在廊底角落。
「又吵了嗎?」茉兒問。
丫環們點點頭,連大氣都不敢吭一下。
茉兒又移幾步,踩著內院的石板往前走。
姊姊嚴鶯的怒罵隱約傳來,「你自己沒出息,還敢給我罪受?瞧你年初回京城,給我爺爺、父親的是什麼禮啊?想我表哥總督廣東時,拿了多少好處?虧我爹還給你找了這財稅肥缺,你做不好,竟怪到我頭上來?」
「這……江南和廣東又不一樣。江南雖富庶,但鄉紳士人也一個比一個厲害,松江府又特別蠻橫……」袁應樞的氣勢明顯的弱了許多。
「再厲害,也敵不過我大宰相爺爺;再蠻橫,也凶不過我小宰相父親吧?」嚴鶯以更大的嗓門吼道。
「我只不過是想調職,像……到我們的老地盤江西,總比較有人脈,不是嗎?」袁應樞更小聲的說。
「愚蠢!江西哪里比得上漁米之鄉江南呢?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竟要放棄?真……真氣死我了!」
接著,一陣「匡啷」摔破東西的巨響傳來,讓茉兒嚇了一大跳。
人還沒回過神,就見袁應樞極其狼狽地出來,衣服和紗帽都歪掉了。
「袁應樞,你的名字就是道地的‘原應輸’,輸得連我都倒霉了!」嚴鶯又由屋里追出更惡毒的話。
袁應樞沒看見躲在一旁的茉兒,只是捏著拳頭,低低的、又惡狠狠的說︰「這婆娘,欺人太甚!哪一天我要是有辦法了,一定第一個休掉你,你就祈求嚴家沒有倒的時候!」
這段話傳不到嚴鶯的耳中,但茉兒卻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愣住了。
這一路行來,茉兒不得不承認,姊姊的氣焰是太盛了些,憑她是當朝首輔的女兒,在袁家作威作福,不但公婆姑叔退避三舍,連奴僕們都動輒得咎,不敢張聲。不過,姊姊的下嫁,也為袁家帶來財富和官運,所以,沒有人敢埋怨,唯一詬病的是,姊姊入袁家門七年,只生了一個女兒,在沒有子嗣的情況下,也不允許姊夫納妾,這一直是府內最大的爭端。
茉兒不太懂這些,也很少去思考,她的生活就是琴棋書畫,和一般閨中女兒沒啥兩樣。若說有特別,就是多了一些奇珍異寶,多了一些山珍海味,還有偶爾入宮去為皇上、皇後扮扮觀音罷了。
直到這趟江南行,她才明白嚴家女兒的氣勢,她們嫁哪家,哪家就旺,也難怪嚴家每日高朋滿座,有那麼多人想來攀親帶戚,甚至連她那些庶出或旁支的姊妹們的求親名單,都排排一大串,幾乎讓媒人們踏破了門檻。
至于如何「旺」法,她則沒概念。一些賄賂、安插、穢亂、欺上瞞下的字眼,都不曾出現在她腦海里。
在她觀念中,爺爺是一朝宰相,自然有權指派全國各地的官員;而血濃于水,首先照顧自家人也是人之常情。總之,耳濡目染之下,姊夫的貪污關說,茉兒不覺得奇怪,還以為天下人都如此呢!
只是「旺」夫家,就非得吵得天翻地覆嗎?看來,姊夫並不感激呢!
「外面死人啦!也不會來收拾一下?」嚴鶯又開始吼了。
奴僕們慌慌張張的進去,茉兒也隨之在後。
屋內破的是一只官窯花瓶,它砸到牆上,也順勢打下一把骨董絲絹團扇。
嚴鶯愣愣地看著那扇子對妹妹說︰「那花瓶我不心疼,反正爺爺入宮,總會賞一些,可惜的是這團扇,上面還有蘇東坡的墨跡呢!」
茉兒接過來,看著裂痕說︰「我可以試著修修看,蘇學士的字我學過,打混一下大概沒問題。」
「你呀!就老喜歡這些詩呀詞的,听小青說,你還以‘阿奴’為題,寫了篇‘鸚鵡賦’?」嚴鶯的心情已稍稍平靜。
「好玩嘛!」茉兒說。
「光拿詩詞去嫁人是不夠的!」嚴鶯忍不住又叨念道︰「尤其是我們嚴家的女兒,多少人想利用,連丈夫也不例外,若學不會保護自己,說不定會連皮帶骨的被人啃光光,因為,人心是貪得無厭的,不是欺人,就是被人欺……」
她說到一半,發現茉兒的臉正貼近團扇,專注地研究起墨跡來,根本沒听進她的話,弄得她是又好氣、又好笑。
望著正值青春少艾的小ど妹,想想為人婦的這些年,嚴鶯不禁模模她的發辮說︰「茉兒,你知道你明年選婿,不但是嚴府的一件大事,還可能會驚動整個京城嗎?」
茉兒終究是個女孩兒家,一提起親事,就覺得很不自在。
「你那年扮‘雲里觀音’,早就艷名遠播,這些年,女乃女乃早收了一迭名冊,有哪個尚書學士的公子是你中意的呢?」
「我才不曉得什麼名冊呢!」茉兒對此不甚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