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顧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們總有一日會報答的,」楊文弘打躬作揖,兩眼濕潤地說。
「楊大哥,快別多禮了!」芮羽不安地說,且感覺到另一雙眼楮不斷地注視著她。
「世伯。」顧端宇很勉強的稱呼說︰「我們今天來探監,並非討論你們的案子或楊家的運勢,而是有關舍妹的婚約。」
楊章弘溫文爾禮的開口︰「顧大哥,我們楊家一向很重視這斷玉盟約,這些年來也千方百計的在江南尋找你們,可如今楊家淪落至此,充軍抄家的,自然不敢誤姑娘的終生,婚約要存要廢,全憑你們,我楊章弘絕不會有任何怨言。」
听見這于情于理,又不卑不亢的話,芮羽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回視,他的眼中帶著一絲無可奈何隱忍的情感,她不由得為他心酸。
想楊章弘不過二十二歲,剛中舉人,前程看好,卻因恩師、父兄的拖累,必須撩淬到北大荒,甚至或許會老死在那片毫無希望、未來的地方。
比起來,楊士謙年事已高,歷經過富貴繁華,內心較無遺憾;而楊文弘則有妻小,人生尚有值得活下去的奮斗目標;楊章弘呢?功名己然渺茫,未婚妻又離棄他,還有什麼能讓他挨過北大荒的殘苛考驗呢?
彼端宇可不會像芮羽那麼婆婆媽媽,他立刻就說︰「楊老弟,很高興你還是個知書達禮之人,肯放舍妹一條生路。不過,我要說明的是,我們兄妹此次進京,原本就是來退婚約,絕不是因你們落難才有二心,我們可不希望遭人非議,說舍妹不夠節烈。」
「不敢。」楊章弘忙說︰「但顧大哥說,你們原本就是要來退親的,我不懂,請指點。」
「我們顧家向來講門戶清白,絕不和降將及二臣等不忠不義之人有任何瓜葛。」顧端宇直接坦白的回答。
「大哥!」芮羽拉拉他的衣袖,要他委婉一點。
楊士謙一個踉蹌,往草床上一坐,頹然地說︰
「端宇賢佷,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當年在南京迎降的不只我一人,而我們所求的,只不過是要避免再一次‘揚州十日’的慘劇。在我們受眾人唾罵時,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拯救了多少江南人的身家性命呢?」
「全是狡辯!」顧端宇忿忿地說︰「那麼,你後來又為什麼做滿清的官?又鼓勵兒子考科舉呢?這分明是貪圖富貴,名利薰心!」
「楊大哥有所不知。」楊章弘立刻辯解說︰
「家父出來做官,實在是因為人情包袱太大,情非得已呀!而且,我們實在看不慣前朝的魏忠余孽,又在新朝作威作福,與其忍辱偷生,讓他們混淆視听,不如我們來造一股清議,你說是不是?」
「好個無恥的自圓其說,什麼清議?」顧端宇氣得臉都紅了。
「賢佷,別動怒,原諒小兒的信口胡言。」楊士謙長嘆地說︰「我承認,我的名利心重,無法做到令尊的‘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很悔恨呀!如今落得抄家充軍的地步,算是老天爺給我的懲罰了。」
楊士謙畢竟是長輩的身分,芮羽不忍他太難堪,「大哥說話太直,但您是先父的好友,又有救命之恩,我們仍本著尊敬之心。關于退婚之事,是因為芮羽一心向佛,想出家為尼,不願嫁人的緣故,再沒有其他的原因。」
「出家為尼?」楊章弘在情急之下,在聲音中透露出更多情感。
「沒錯,世道大亂,圖個清靜罷了!」顧端宇代她回答,「先父生前說過,婚約不成,玉也必須團圓,今天我們就是來索回那半塊玉的。」
楊章弘看著芮羽,又看看胸前的玉,喃喃說︰「這玉我已經掛了許多年,早有感情,總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要舍!就還給顧家吧!反正你福薄,也別害了人家姑娘。」楊士謙一把奪過玉,遞了出去。
彼端宇代為接過,和芮羽系住的玉兩一拼合,相隔十二年,又成了完整的一塊。
「之諒賢弟呀!想當年斷玉之時的信誓旦旦,哪料到會有今日呢?」楊士謙突然老淚縱橫地說。
芮羽手握著玉,想到父母,也不禁悲從中來。
彼端宇再也看不下去了,「世伯,我們就此別過,無論如何,我們仍希望你們去寧古塔的路上平安,早日能得大赦回京。」
沒有人說聲謝謝,或是回應他,只有楊章弘喊了一聲︰「顧姑娘——」
芮羽並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因為顧端宇強摟著她,把她帶離了這布滿愁雲慘霧的刑部大牢。
芮羽立在京城東邊的廣渠門邊,放眼望去,一片冷冷的荒涼景色。不遠處,有座在戰亂中頹記傾倒的寺廟,零碎的牆石,更顯得場景淒惻。
這是充軍寧苦塔的犯人與家屬話別的地點。從此東出關卡,不知何日再見,因而意漫著震天的哭聲及悲痛。
離上次探獄又過了七天,這期間,芮羽改變了心意,決定留下來和楊家的女眷及幼兒同甘共苦。
彼端宇覺是十分不滿,兄妹倆還發生了極大的爭執。
芮羽很清楚自己是在官差下公又來的那日下定決心的,當時,她照顧著楊夫人及曉音,但不知該如何向她們說退婚和必須回江南的事情。
楊夫人的精神恢復了一些,對芮羽的依賴也愈深,甚至把她當女兒般傾吐心事,還很仔細地告訴她當年在南京斷玉的情況。
「楊家和顧家是世交好友,你母親淑姬雖然出身青樓,卻能潔身自好,她的美麗及才氣是世間少有的,而你就像她,在小女孩時就粉雕玉琢地教人喜歡。」
「我母親曾說,她的美,是構成馬士英害家父的原因之一。」芮羽回憶說。
「沒錯。」楊夫人點點頭。
「然後,要不是楊世伯的極力奔走,及贈金三百兩,我們要本不可能活著離開南京。」芮羽又說。
「士謙一直是很愛護子諒的,他們情同兄弟,所以才會有斷玉盟約,希望兩家的子孫亦能休戚與共,枯榮一體。」
楊夫人看著她說︰「芮羽,你果真沒辜負你爹的期望。」
聞言,芮羽的臉白了一下。從刑部回來後,她反覆思量,若是楊家沒出事,她倒可以退婚退得心安理得;但如今楊家不幸遭難,她反而有走不掉的感覺。
于理,她沒有錯,楊士謙和楊章弘也說得很清楚,他們絕不責怪顧家將玉拿回去,但于情,她不是等于再給楊家另一次打擊嗎?
可是,她就要這樣自投羅網,莫名其妙地當上「辛者庫」里的犯婦嗎?
芮羽抱著佑宗往窗外看去,恰巧看見官差騎著馬來,幾個女眷迎了上去,曉音也勉強往前走兩步。
闢差大聲地宣布,「楊士謙的眷屬听著,後天起,你們就列入‘辛者庫’,歸于正白旗的名下。明天過午時,準你們到廣渠門做最後的話別。」
「我家老爺明天就必須離開嗎?」楊夫人哭著問。
闢差不理她,騎著馬就走,倒是門前看守的士兵帶點同情心地說︰「早走早好,免得到時又加罪。」
楊夫人不敢再吭聲。
曉音想了想說︰「我們真的要到正白旗服賤役當奴僕嗎?那都是什麼樣的工作呢?」
「夫人,你能到正白旗,就該掩嘴偷笑了!」士兵透露消息說︰「正白旗是皇上親管的上三旗之一,錢多、人多、工作少,真正負責旗務的,又是體恤臣屬的靖親王和岱麟貝勒,你們的待遇會比在其他七旗好多了。」
芮羽一听到「岱麟貝勒」四個字,血液就全往腦門直沖,耳朵嗡嗡作響,再也容不下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