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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痕记 第10页

作者:言妍

“谢谢顾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总有一日会报答的,”杨文弘打躬作揖,两眼湿润地说。

“杨大哥,快别多礼了!”芮羽不安地说,且感觉到另一双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她。

“世伯。”顾端宇很勉强的称呼说:“我们今天来探监,并非讨论你们的案子或杨家的运势,而是有关舍妹的婚约。”

杨章弘温文尔礼的开口:“顾大哥,我们杨家一向很重视这断玉盟约,这些年来也千方百计的在江南寻找你们,可如今杨家沦落至此,充军抄家的,自然不敢误姑娘的终生,婚约要存要废,全凭你们,我杨章弘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听见这于情于理,又不卑不亢的话,芮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回视,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隐忍的情感,她不由得为他心酸。

想杨章弘不过二十二岁,刚中举人,前程看好,却因恩师、父兄的拖累,必须撩淬到北大荒,甚至或许会老死在那片毫无希望、未来的地方。

比起来,杨士谦年事已高,历经过富贵繁华,内心较无遗憾;而杨文弘则有妻小,人生尚有值得活下去的奋斗目标;杨章弘呢?功名己然渺茫,未婚妻又离弃他,还有什么能让他挨过北大荒的残苛考验呢?

彼端宇可不会像芮羽那么婆婆妈妈,他立刻就说:“杨老弟,很高兴你还是个知书达礼之人,肯放舍妹一条生路。不过,我要说明的是,我们兄妹此次进京,原本就是来退婚约,绝不是因你们落难才有二心,我们可不希望遭人非议,说舍妹不够节烈。”

“不敢。”杨章弘忙说:“但顾大哥说,你们原本就是要来退亲的,我不懂,请指点。”

“我们顾家向来讲门户清白,绝不和降将及二臣等不忠不义之人有任何瓜葛。”顾端宇直接坦白的回答。

“大哥!”芮羽拉拉他的衣袖,要他委婉一点。

杨士谦一个踉跄,往草床上一坐,颓然地说:

“端宇贤侄,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当年在南京迎降的不只我一人,而我们所求的,只不过是要避免再一次‘扬州十日’的惨剧。在我们受众人唾骂时,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拯救了多少江南人的身家性命呢?”

“全是狡辩!”顾端宇忿忿地说:“那么,你后来又为什么做满清的官?又鼓励儿子考科举呢?这分明是贪图富贵,名利薰心!”

“杨大哥有所不知。”杨章弘立刻辩解说:

“家父出来做官,实在是因为人情包袱太大,情非得已呀!而且,我们实在看不惯前朝的魏忠余孽,又在新朝作威作福,与其忍辱偷生,让他们混淆视听,不如我们来造一股清议,你说是不是?”

“好个无耻的自圆其说,什么清议?”顾端宇气得脸都红了。

“贤侄,别动怒,原谅小儿的信口胡言。”杨士谦长叹地说:“我承认,我的名利心重,无法做到令尊的‘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很悔恨呀!如今落得抄家充军的地步,算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了。”

杨士谦毕竟是长辈的身分,芮羽不忍他太难堪,“大哥说话太直,但您是先父的好友,又有救命之恩,我们仍本着尊敬之心。关于退婚之事,是因为芮羽一心向佛,想出家为尼,不愿嫁人的缘故,再没有其他的原因。”

“出家为尼?”杨章弘在情急之下,在声音中透露出更多情感。

“没错,世道大乱,图个清静罢了!”顾端宇代她回答,“先父生前说过,婚约不成,玉也必须团圆,今天我们就是来索回那半块玉的。”

杨章弘看着芮羽,又看看胸前的玉,喃喃说:“这玉我已经挂了许多年,早有感情,总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要舍!就还给顾家吧!反正你福薄,也别害了人家姑娘。”杨士谦一把夺过玉,递了出去。

彼端宇代为接过,和芮羽系住的玉两一拼合,相隔十二年,又成了完整的一块。

“之谅贤弟呀!想当年断玉之时的信誓旦旦,哪料到会有今日呢?”杨士谦突然老泪纵横地说。

芮羽手握着玉,想到父母,也不禁悲从中来。

彼端宇再也看不下去了,“世伯,我们就此别过,无论如何,我们仍希望你们去宁古塔的路上平安,早日能得大赦回京。”

没有人说声谢谢,或是回应他,只有杨章弘喊了一声:“顾姑娘——”

芮羽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顾端宇强搂着她,把她带离了这布满愁云惨雾的刑部大牢。

芮羽立在京城东边的广渠门边,放眼望去,一片冷冷的荒凉景色。不远处,有座在战乱中颓记倾倒的寺庙,零碎的墙石,更显得场景凄恻。

这是充军宁苦塔的犯人与家属话别的地点。从此东出关卡,不知何日再见,因而意漫着震天的哭声及悲痛。

离上次探狱又过了七天,这期间,芮羽改变了心意,决定留下来和杨家的女眷及幼儿同甘共苦。

彼端宇觉是十分不满,兄妹俩还发生了极大的争执。

芮羽很清楚自己是在官差下公又来的那日下定决心的,当时,她照顾着杨夫人及晓音,但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说退婚和必须回江南的事情。

杨夫人的精神恢复了一些,对芮羽的依赖也愈深,甚至把她当女儿般倾吐心事,还很仔细地告诉她当年在南京断玉的情况。

“杨家和顾家是世交好友,你母亲淑姬虽然出身青楼,却能洁身自好,她的美丽及才气是世间少有的,而你就像她,在小女孩时就粉雕玉琢地教人喜欢。”

“我母亲曾说,她的美,是构成马士英害家父的原因之一。”芮羽回忆说。

“没错。”杨夫人点点头。

“然后,要不是杨世伯的极力奔走,及赠金三百两,我们要本不可能活着离开南京。”芮羽又说。

“士谦一直是很爱护子谅的,他们情同兄弟,所以才会有断玉盟约,希望两家的子孙亦能休戚与共,枯荣一体。”

杨夫人看着她说:“芮羽,你果真没辜负你爹的期望。”

闻言,芮羽的脸白了一下。从刑部回来后,她反覆思量,若是杨家没出事,她倒可以退婚退得心安理得;但如今杨家不幸遭难,她反而有走不掉的感觉。

于理,她没有错,杨士谦和杨章弘也说得很清楚,他们绝不责怪顾家将玉拿回去,但于情,她不是等于再给杨家另一次打击吗?

可是,她就要这样自投罗网,莫名其妙地当上“辛者库”里的犯妇吗?

芮羽抱着佑宗往窗外看去,恰巧看见官差骑着马来,几个女眷迎了上去,晓音也勉强往前走两步。

辟差大声地宣布,“杨士谦的眷属听着,后天起,你们就列入‘辛者库’,归于正白旗的名下。明天过午时,准你们到广渠门做最后的话别。”

“我家老爷明天就必须离开吗?”杨夫人哭着问。

辟差不理她,骑着马就走,倒是门前看守的士兵带点同情心地说:“早走早好,免得到时又加罪。”

杨夫人不敢再吭声。

晓音想了想说:“我们真的要到正白旗服贱役当奴仆吗?那都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夫人,你能到正白旗,就该掩嘴偷笑了!”士兵透露消息说:“正白旗是皇上亲管的上三旗之一,钱多、人多、工作少,真正负责旗务的,又是体恤臣属的靖亲王和岱麟贝勒,你们的待遇会比在其他七旗好多了。”

芮羽一听到“岱麟贝勒”四个字,血液就全往脑门直冲,耳朵嗡嗡作响,再也容不下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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