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在獄中,只剩楊夫人。大媳婦,還有剛出生的孩子被軟禁在柴房中,情況非常悲慘。」
「這就是報應,歷史上的降臣都是沒有好下場的。」顧端宇冷笑說︰「夷人沒有一點良心道德,說什麼懷柔愛才、菩待前朝臣民,事實上是口蜜月復劍,恨不能赴盡殺絕,楊家的事,我可一點也不意外。」
「楊夫人說他們是被牽連的。」芮羽說。
「那八成是科場案的事情。」顧端宇說︰「我剛剛和客店里的人聊天,才知道江南鄉試考場的舞弊被人查出,順治一怒之下,追究禍責,沒想到卻像堆疊骨牌一般,順天、河南、山東、山西都有主考官放賄通關之事,這下子,不辦都不行了,那幾個主考官的門生也全無法幸免,楊家父子就包括在內。」
「楊夫人說很難救了。」她輕嘆地道。
「沒錯,這回江南及由江南來的士子,都逃不過嚴辦,不是殺頭,就是充軍,听說連順治都要親審,這是繼懷柔之後,滿人對漢人的一大整肅。」顧端宇看她一眼說︰「這還要拜你的岱麟貝勒之賜。」
芮羽不喜歡顧端宇的語氣,辯解著說︰「這又與岱麟何干?」
「怎麼會無關?他剛離開南京,江南就發生這麼大的案子。」他冷冷地說︰「岱麟這個人很怪,心高氣傲的,既痛恨我們這些不降服的遺民,也討厭那些巴結逢迎的漢人,雖說科場案株連的人都罪有應得,但若不是岱麟在一旁進言,也不會弄得現在囚車不斷,以某種奇怪的原因而言,他非常不喜歡江南。」
岱麟不是曾經在長江畔說她就像江南的山水,神秘感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嗎?也因此,他就要大力對江南清查和整肅嗎?
為什麼?為什麼在他們的永不相會中,他仍會以這種微妙的方式,影響著她的命運呢?想到此,她的心就泛起一陣絞痛。
彼端宇見芮羽不說話,以為她是听進了他批判岱麟的那段話,聲調轉為溫和說︰「你也不必替楊家難過了,楊士謙當初若殉國或隱退,也不會淪落到今日的下場。由另一個角度想,我們也剛好名正言順地退掉這門婚約,不必再編造理由。
芮羽抬起頭說︰「楊家正處在急難當頭,我們又提退親,好像不太好吧?」
「難道你還想嫁嗎?」顧端宇大皺其眉,厲聲責問,「楊章弘現在生死未卜,人家躲禍都來不及了,才不會笨到去趟這淌渾水呢!」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她遲疑地說。
「芮羽,你忘了我們來北京的目的嗎?我們此行就是來退婚的,楊家富貴,我們退;楊家落難,我們也退,你原本就不願當楊家的媳婦,又何必良心不安呢?」他理直氣壯地說。
「我這一生最恨也最怕做落井下石的事……」她還是覺得不妥。
「一切就交給我吧!」顧端宇有信心地說。
芮羽看著他英俊的側臉,線條如此之硬,似乎永遠不會有軟化的一天。當初父親娶秦淮河畔出身的母親為繼室時,大哥也是固執地反對,甚至與家庭決裂了許多年。
在印象中,大哥總是無情的,除了反清復明外,沒有一件事他會放在心上,沒有一個人讓他覺得重要。
對于楊家,她能以大哥那種瀟灑的方式拋卻在腦後嗎?
彼端宇用錢買通了幾個關節,才在十天後,見到關在刑部大牢的楊家父子。
這期間,芮羽頻頻出入楊家後院的柴房,忙碌不堪。一方面是楊夫人憂急攻心,終于勞累出病來,一動也不能動;而另一方面,剛做母親的曉音,則終日以淚洗面、食不下咽,健康情況每況愈下。
可憐那剛初生的嬰孩,無人照顧,又缺女乃水,整日啼哭,芮羽只有靠慢熬的米漿安撫他,最後甚至也住到柴房,才能盡全力照顧這老小三人。
「芮羽妹子,若沒有你,我們真不如該怎麼辦才好?」這話曉音每日都要說上幾回。
「我楊家是祖上有德,才有芮羽這樣好的媳婦,在危難中也不背棄我們。」楊夫人在昏亂無助中,已把芮羽視為自家人。
芮羽在往刑部的大牢時,一直在想這些話,萬一……萬一她們知道她其實是來退婚的,會不會承受不住呢?
今日菜市口又有斬首之人,芮羽避開看熱鬧的人群,在一處城門邊等大哥。
幾天來,她已回復到女兒身,穿的是月白的布衣裳,兩條長辮,雖素淨清瘦一些,卻仍不減她江南女孩的秀麗氣質。
沒一會兒,顧端宇便急匆匆的跑來,「楊家父子已經過堂,判決下來了。」
「不是死罪吧?」芮羽屏著氣問。
「他們不是主犯,還不到罪不可赦的地步,」
他說︰「據刑部的小吏說,楊家三父子提交兵部,充軍東北的寧古塔。」
「寧古塔?」她驚呼說︰「那兒冰天雪地的。人千里跋涉地流放到那兒去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個問題呢!」
「至少比斬立決強吧!」顧端宇毫無同情心的說,「我還沒說完呢,楊家女眷則入‘辛者庫’。」
「什麼是‘辛者庫’?」她緊張地問。
「‘辛者庫’就是容納罪犯的地方,之後再發放為奴。」他說。
「為奴?大啊!楊夫人和楊大嫂都是金枝玉葉出身,別說做不了粗重的工作,就光是被叱喝指使,都已經是莫大的羞辱了。」她憂慮地說。
「哼!當年楊士謙投降滿洲人,就該知道有這種結局!」顧端宇面無表情地說。
「但他的家眷是無辜的,尤其是那個才剛出生的孩子,這種法律實在太不人道了!」芮羽仍覺忿忿不平。
「所以,你該慶幸了。」他說︰「若是一年多前,我回了楊家的信,將你嫁入楊家,今天你也會入‘辛者庫’了!」
「大哥,你不明了,楊夫人和楊大嫂都體弱多病,若入了‘辛者庫’,一定活不了多久,而她們活不下去,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條,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慶幸’地做壁上觀嗎?」
「你不做‘壁上觀’,又能如何?」顧端宇有些生氣地說︰「別忘了,在十二年前,我們和楊家早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你不要心心念念的,還以為自己是楊家的媳婦!」
「我沒有。」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硬心腸的大哥解釋,楊家妻兒如此可憐無依,又如此地信賴她……
轉個彎,已到刑部,門口橫掛著的一條大鐵鏈令人觸目驚心。經過了里頭各廳的層層關卡,他們才見到被關在一間小室里的楊家父子。
小室雖然簡陋,但尚有床椅,其中一名老者,發須半白,皺紋橫生,想必是楊士謙,另外站立著的年輕人,一個面色憔悴,憂心忡忡,她猜是楊文弘;另一個背挺腰直,精神尚好,在芮羽走進來時,便兩眼一亮,他大概是楊章弘了。
「端宇賢佷,芮羽賢佷女,我期盼你們來已經很久了。」楊士謙一見他們就說︰「怎奈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真是慚愧呀!」
彼端宇冷冷地不回答。芮羽忙說︰「世伯,您就別說這些話了,人生如棋,世事難料,誰也預測不了命運。」
「顧姑娘!」楊文弘走過來,急急他說︰「我听說曉音生了個兒子,他們母子都還好吧?」
「都很平安,大嫂還特地要我今天來討個名字呢!」芮羽帶著安慰的語氣說。
「我們早就想好了,就叫‘佑宗’,他的出生等于是楊家在最悲慘時的一線希望,楊家未來的振興就靠他了。」楊士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