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若不是太過意外,他不會那麼輕易離去。不過事後想想,湘文罵得也沒有錯,他是系鈴之人,也是解鈴之人;他的確在兒女私情上著了魔,的確太狂傲自我……這些都是他努力要擺月兌的障礙。
他是不該在乎湘文的。
為了表現自己的氣度,他決定回到原先的幽默風趣,即使有湘文在場,他也會彬彬有禮。
然而,現在要看到湘文,竟比以前更難。有時候他故意繞過學校,就是不見她的人影,她似乎又開始玩躲迷藏的游戲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只好一直留在浮山,他要向她證明,她再也不會左右他的動向及情緒了。
雪停了,宗天正準備做出診的工作,阿標突然破門而入,手里還抱著一個流血的孩子。
「快點,他被車撞了!」阿標神情慌張地說。
宗天連忙清洗傷口做處理,好在沒損及筋骨,都是四肢的皮肉之痛,但孩子已經嚇得泣不成聲。
「平常按喇叭,大家都會自動地閃開,誰知道小三子會沖出來呢?」阿標懊惱地說。
「今天礦區出了點兒事,所以孩子比較沒人管,也不能怪你。」宗天俐落地上藥說︰「瞧!沒什麼大礙,連針都不用縫。」
「謝天謝地,幸好我開得慢,範老師又動作迅速,及時抱開孩子……」阿標忽然轉頭說︰「咦?範老師呢?她不是也受傷了嗎?人怎麼沒到醫院呢?」
「什麼?湘文受傷了?嚴重嗎?」宗天緊張地問。
「我不清楚,但她旗袍的下擺都染紅了……」阿標說。
宗天還沒听,拿起藥箱就沖出去。他心中又氣又急,這女孩脾氣真怪,她說好不靠近醫院,在這節骨眼也來這一招,她再逞強,總不能連命都不要了吧?
宗天走得飛快,完全不理會路上熟人的招呼。他穿過教室,來到廂房的跨院,白色的積雪上開始有紅紅的血跡,他的臉繃得更緊了。
湘文的房門是半開的,他一踏進去,她正在擦拭腳上那止不住血的傷口。
見他出現,嚇了一跳,染血的巾帕掉落在地上,讓他看到那長長短短,漫成一片的割痕。
「我的天,你傷成這樣,竟然不到醫院找我?」他蹲下來,大皺其眉的說。
「醫院是你的範圍,我不該去;這里是我的範圍,你也不該來。」她轉過身,不讓他看腳傷。
「不要再鬧了,好不好?」他走向另一邊說︰「現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
「鬧的人是你,不是我。」湘文回他說。
「此刻不是討論這些原則規矩的時候。」他說著,一把抓住她的小腿。
湘文倒吸一口氣,一半是因為痛,一半是因為他的觸模,但他正經的態度,今她平靜下來。
那麼細致的肌膚,卻有如此丑陋的傷口。他抬頭看她一眼,恰見她噙淚的眸子,他的心抽痛一下,彷佛傷的是自己。
不自覺地,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說︰「不礙事的,還沒到傷筋的地步,我會想辦法不讓它留下痕跡。」
宗天在清潔止血後,找出幾種藥,又倒又擦的,恨不得一瞬間她就奇跡似的復元。
經由他熟練的技術,湘文的傷看起來不再那麼可怕了。她這才想起來問︰
「小三子怎麼樣了?」
「他的情況比你好多了,真正去撞傷地的是你。」宗天想到那驚險的情形,表情又轉為嚴肅的說︰「這幾天你最好少走路、少踫水,每天都要到醫院來清理換藥。」
「那你不是很痛苦嗎?天天都要看到我。」她說。
「大夫看到病人,怎麼會痛苦呢?」他猛地打住,這話說的也不對,不痛苦,豈不成了快樂?
湘文沒有察覺到他的語病,還愣愣的等著他說下去。一向能言善辯的宗天,竟也有噤口的時候。
小三子的母親適時來打破這奇特的沉默。她左向宗天鞠躬,右向湘文道謝,讓他們收拾心情,回復原來秦大夫和範老師的樣子。
※※※
以後幾天,不等湘文走到對街的醫院,宗天固定每日早晚會來看她的傷口,一會兒粉、一會兒膏的,害得珣美都以為自己嚴重到了斷腿的地步。
「我只是不希望湘文留下難看的傷疤。」宗天解釋。
「咦?你什麼時候又開始關心她了?」珣美揚揚眉,好奇地問。
「她是我的病人。」宗天總是如此回答。
湘文每次听到這句話,總會想起湘秀曾經說的「至少病人在他心中還有份量」。他真的對她很細心,使她又感受到曾經有過的關懷與照顧,但他這麼做,是否只是職責的一部份?若她痊愈了,他大概又要回到形同陌路,甚至勢不兩立的情況了吧?
當他的病人既然是如此幸福,她幾乎希望自己的傷好得慢一些,因為她好喜歡看到那個熱情有禮的宗天。
逐漸的,小傷結疤消失,大傷也不太需要上藥了,她抱著宗天隨時會停止探視的心理準備,開始過正常的生活。
到了第十天,她厭倦了只能在教室和廂房兩處活動,見外面閃著陽光的皚皚白雪,便讓音樂課的小朋友出去打雪仗、堆雪球。
他們追著跑著,還比賽打著松柏樹上的雪堆,一直到下課鈴響,學校放學,還意猶未盡,有幾個孩子甚至一路隨她玩到廂房的院落。
這一幕恰好被等在長廊的宗天看到。相識以來,他從未見湘文那麼活蹦亂跳,沒有淑女的一面,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叫道︰「你的腳傷才剛好,你又存心要它裂開嗎?」
一旁反應快的小朋友,立刻向他投一顆雪球,還大喊︰「秦大夫,接招!」
雪在他的衣服上散開,而湘文不但不收斂,還一臉的樂不可支。
宗天哼了一聲,卷起衣袖說︰「這算什麼功夫?你們應該瞧瞧我少林雪球功的厲害……」
說時遲那時快,他踩到了石階上的滑冰,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頭還撞到了廊柱。
「宗天!」湘文急忙跑過去︰「你還好吧?」
「小心,別連你們也滑倒了!」宗天撐著身子埋怨說︰「你這廊柱,終究是不放過我,總要讓我撞一撞才高興。」
若非他表情痛苦,額頭有血,湘文還真想笑。這才是真正的宗天,在任何時候,都少不了幽默。
她和孩子們七手八腳地扶他進廂房,他看也不看地說︰「我的手肘腫起來了。」
他吩咐孩子去外頭拿冰塊,又叫湘文去他的藥箱取薄荷及冰片,一起包在布巾里,敷在紅腫處。
「還有額頭部分呢?」她看著那塊凝血處問。
「灑些生肌粉就可以了。」宗天齜著牙說。
湘文在找那些瓶罐藥包時,看見小朋友們略帶害怕的臉,忙叫他們快點回家。
拿出生肌粉,她又看見一個有西洋文的玻璃罐,里頭有白白的藥膏,她用手揚一場說︰「這要不要呢?我記得你給我涂過,又涼又舒服。」
「不!那是歐洲來的,可珍貴了,任何疤痕都能消除,千萬不可以亂用。」
他說。「你不正需要嗎?」她問。
「我是男人,不怕留疤。」他正經地說。
他自己舍不得用,卻大量擦在她的傷口上,對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不是有些矛盾嗎?
她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恍恍惚惚的,她靠近他,把藥粉輕灑在他受傷之處。
宗天聞到如蘭的香味,發自她的肌膚氣息,曾是他夢里之人,曾遙不可及,此刻卻在咫尺。他痴望著她,突然問︰「對夏訓之也那麼溫柔嗎?」
這個名字像一詞響雷,打破了所有的和平靜謐,她轉過身掩飾自己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