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紅泥小爐以不同火候,滋滋熬著藥材。桌上一排瓷缽、陶罐,甚至洋玻璃瓶,標著娛蛻、斑鰲、砒霜,川烏、雷公藤、蠍子等名稱。
「爺爺,我不是叫你別踫這些劇毒之物嗎?」宗天一看,臉色大變說︰
「一個不小心,可是致命的!」
「小伙子,注意你說話的態度,我吃的鹽可是比你吃的飯還多。」德坤馬上以教訓的口吻說︰「對我們習醫的人而言,自然萬物,沒有毒或不毒之分,只有有效或無效之別。還記得我告訴你的故事嗎?華佗由觀察蜘蛛,而解了黃蜂之毒;孫思遨由鸛鳥,而找到治風濕的‘老鶴草’。天地形成,有一物,必有另一物克之。」
宗天听到最後兩句,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師祖說的是。我雖不習醫,但在練武及從事革命工作時,鴻鈞師父也常拿這些故事教訓我,甚至對我的科學研究,也有莫大的啟發。」季襄試著緩和氣氛。「沒錯。中國之學,古博精深;西洋之學比之,不過是一稚女敕嬰孩而已。」
德坤心情一好,又問︰「方才听送飯的伙計說,你帶了新娘子來了?」
「對,她等一下會上山向師祖請安。」季襄說。
「很好!很好!」德坤疊聲說,又轉向宗天︰「你師兄都成親了,你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宗天愣愣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完全不像平日敏捷靈活的宗天。季襄半玩笑地說︰「他這娶妻病,恐怕要琉璃草才治得好。」
「琉璃草?我不知道這玩意見還能治病?」德坤很認真地問。
「宗天是對一個會繡琉璃草的姑娘犯相思。」季襄笑著說。
「師兄,我說過,我早丟了那帕子了!」宗天抗議道。
「犯相思?那八成是程家的姑娘慧梅。」德坤興致很高地說。
「爺爺,我並不喜歡慧梅,你們別老把她推向我,讓大家都難堪。」宗天說。
「我猜是範家的姑娘。」季襄隨口猜著。
「範家?是湘秀?不會吧?當初宗天死說活說都不要,人家現在都準備嫁啦!」德坤不解地說。
「我只曉得範家有個湘文。」季襄又說了一句。
「不是湘文!湘文早訂親了!」宗天急忙說,舌頭差點打結。
這反應又太過度了!季襄對男女之情一向不甚敏銳,他提琉璃草或湘文,並非真的有所聯想,只是想開開宗天那條手帕的玩笑而已。
瞧師弟那一臉的氣急敗壞,季襄干脆捉弄到底說︰「訂親算什麼?可以搶親呀!瞧,珣美本來也不是我的,我還除去了她的未婚夫呢!」
搶親?宗天的耳朵陡地豎了起來。
「說得好!搶親可刺激啦!幾代前,我們地方上還有這種習俗,這城搶那城,那城搶這城,熱鬧可不輸給龍舟賽哩!」德坤老頑童般地說。
「這……這不犯了法紀嗎?」宗天吶吶問。
「犯什麼法?你搶我的,我搶你的,生米煮成熟飯,還能計較嗎?有些城還因此由仇家變成親家呢!」德坤愈說愈起勁,形容也愈夸張。
說者無心,宗天卻听者有意。搶親?他先前怎麼沒想到這種方法呢?
湘文年紀輕,保守、顧家,又如此頑固,解除婚約不成、私奔不成,就只剩下搶親一條路了。
從汾陽到宿州,長途漫漫,要湘文「失蹤」並不難,他絕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成為別的男人的妻子!
他心中開始有了計劃,臉也恢復笑容,適時地加入德坤和季襄的高談闊論。
他那興沖沖的模樣,似乎又回到正常的宗天了!
第六章
湘秀在中秋節的前三天嫁了。
月還尚圓,範家又急急籌備湘文的婚事。布匹堆地,箱籠依牆,金銀匠漆畫工日日穿梭。遠在杭州的蘇照圭已來信催趕,希望湘文先到舅舅家,上父母墳,除去三年的孝,在滿十八歲那日完成終身大事。
「我這等于是幫自己和麼弟嫁女兒,馬虎不得!」範申亭常四處宣稱。
湘文大概是唯一不受喜氣影響的人。她每天關在房里,想著與宗天的幾次相會,想著他在汾河畔那絕情的眼神,直到整個人傷心昏沉。
只有一次,她跑遇過廊,沖過庭院,氣喘沖沖地到母親的房間,沒站定便問︰「娘,我可不可以不嫁給夏訓之呢?」「傻姑娘,你當然是要嫁給他。」香華抬頭說。
「如果我不嫁給他,會有什麼後果?」湘文撫著心口問。
香華以為她是小女孩的害怕心態,便故意沉著臉說︰「那夏家準會派官兵上門要人,我們還會挨告呢!」
「哦!」湘文輕輕地應了一聲。
香華放下手中的帳本,想給女兒一些安慰,解一解她將為人婦的傍徨,卻發現她已離去,就如來時一樣突然。
湘文滿腦子「挨告」二字,若她提出要嫁給宗天,他豈不是要背上「誘拐」的罪名?
從那日起,她便開始安靜下來,一有空閑,就繡他委托的帕子。或許他已忘記,但她仍專心一致在那只欲飛的蒼鷹上。
靛藍的絲線,比琉璃草的花兒更深,繡著繡著,額前的發斷落,她干脆連發絲一並繡入。
鷹身更暗,恰恰掩去她滑落的淚水。
臨到杭州前幾日,湘文約了芙玉,想送還繡好的帕子。
「這妥當嗎?我大哥現在心已平靜,這條手帕會不會又惹出麻煩來?」芙玉面有難色的說。
「既已平靜,就更不用怕了。」湘文壓抑著苦澀說︰「這原是個的東西,我留著才糟糕,不是嗎?」
「也有道理。」芙玉緩緩點頭說。
「秦大哥準備和慧梅姊訂婚了吧?」湘文仍管不住自己嘴巴地問。
「大概快了吧!」芙玉樂觀地說︰「他最近猛跑南方,比較沒時間談這方面的事,不過他曾向我娘保證,十月一定會娶一房媳婦回來。」
「那就是確定了。我看方大哥的新居都蓋好了,就等著你過門。」湘文保持著微笑說。
「別提我,你可比我還早呢!」芙玉說︰「讓我瞧瞧你的聘禮,听說夏家有錢有勢,手筆大得嚇人。」
湘文從沒有在意過這些東西,只隨芙玉在一屜又一屜的金銀珠玉間邊欣賞邊贊嘆。
她心所系念的只有那條帕子,有他的手澤及味道,有她的青絲及惆悵,化成言語,就那麼一句——
還君羅帕雙淚垂,恨不相逢未聘時。
※※※
湘文九月底到杭州,由父兄護送,隔幾日,範申亭先回北方,留範兆青照應妹妹到婚禮之日。
這是她童年成長的地方,瀲瀲西湖更常在她的夢里出現。然而,山依舊是山,水依舊是水,她已成了滿懷心事的小熬人。
十月初,照圭、範兆青和她一行三人,乘舟經琉璃河,到盡頭的山丘祭掃。
四處一片清秋蕭索,草枯白,葉落盡,眼中飲著淡淡的淒涼。湘文立在船頭,憶起與宗天的初遇,那時正是春風雨露之時,也在這河畔,琉璃草開了遍地的花,濃濃的藍,深似大海。
如今花謝草荒,一切人事全非。她腦中浮現了「西廂記」中長亭送別的一首曲兒——
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離人淚呵!離了父母,離了家鄉,離了青春無憂的少女歲月,更離了心上牽掛的人。她淚眼蒙隴,一路到了養父母的墳前,更是悲泣不止。
能抗議什麼呢?十年前決定的婚事,今日縱有千百個不願的理由,面對兩塊石碑,卻一樣也說不出口呀!
「湘文,擦擦淚,別哭壞身子了。」範兆青一旁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