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人群熙攘的場面,要錯開宗天,應該很容易吧!
全城的人都擠到河口看龍舟賽,反倒街上行人稀少,她們穿過小巷弄,隨著歡鬧聲來到汾河畔。
一波波的群眾,使湘文幾乎看不到河面;耳旁的議論紛紛,也成了嗡嗡鳴響。
這種大場面,她不必太擔心會撞見宗天了。
蘊明牽著她的手,前後繞來繞去,快到供茶處,她看到湘秀及慧梅、芙玉那些姑娘會的姊妹們,本想止步不前,但蘊明也停下來,指指她的左方說︰
「那位就是珣美。」
一個明眸皓齒,有著及肩短發的女子,聞言回頭。她極甜美活潑,眼眸流轉中閃著慧黠的光采,她一見湘文,便展開笑容說︰「先別說!你是湘文,對不對?哇!你和璇芝說的一模一樣,像個精致易碎的瓷女圭女圭,而且是上好的白玉瓷。瞧!這皮膚女敕得可以掐出水,眼楮又可以汪出一潭湖來呢!」
湘文驚訝地看著她,多熱情的人呀!她和璇芝如此不同,一個是太陽,光芒四射;一個是月亮,清明寧靜,但卻都是充滿生命力的女子。
「珣美姊,你好。」湘文壓下心中的激動,很有禮貌地招呼。
「可是我沒想到你那麼年輕。」珣美繼續說︰「我見過你送璇芝的淺紫夾襖,還有那對鴛鴦繡忱,真比外面繡坊的還要好。」
「可不是。我家里最好的襖子旗袍,全是湘文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蘊明同意地說︰「我還很想叫她到隴村學堂來教女紅呢!」
「我沒有那麼好啦!」湘文被夸得臉紅說︰「如果珣美姊不嫌棄的話,我也可以替你做幾件衣棠。」
「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敢嫌呢?」珣美想想又說︰「不過,你再三個月就要當新娘了,準備自己的嫁妝都來不及,怎麼好意思再叫你忙我的呢?我心領就是了。」
珣美的坦誠率直,讓湘文好喜歡。她急急地說︰「不!不!一點都不忙!
呃,這樣好了,我正好裁了一件夾襖,月牙色的,有琉璃草花的結扣,本是打算給璇芝的,不如送給你好了。」
「月牙色,琉璃草都是我最愛的,可是那原是屬于璇芝的,不太妥當吧?」
珣美遲疑地說。
這時,一旁與人聊天的季襄,听到「琉璃草」三個字,覺得好生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听過。
珣美替丈夫和湘文做了介紹。
湘文初見大名鼎鼎的唐季襄,果真是有不同的英姿氣度,與珣美是天生一對。但他那過嚴肅的神情,讓湘文有些害怕。
她小聲地問候過,又把眼光轉回珣美,就方才的問題說︰「也許這是最好的。璇芝六月底就要隨夫婿到美利堅國,我九月就要去宿州,見面的機會極微小。我一直愁著夾襖送不出去,如今你來了,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嗎?」
「你和璇芝身材相當,又情同姊妹,誰穿不都一樣嗎?」蘊明幫腔說。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沒想到我這趟還是來對了,撿了我們翰林小姐的便宜。」珣美笑著說。
如雷的歡呼聲打斷她們的談話,原來是冠軍決賽已經開始了。
季襄幫她們幾位女士找了個居高臨下的位置,湘文可以看到白浪中兩條長長的龍舟,而且一眼就認出坐在首位的宗天。
他頭纏白巾,身穿白背心白棉褲,襯著肌肉的強壯黝黑,那劃槳的奮力,忘我的專注,她都能夠感受到。突然,人聲逝去,藍天渺遠,川流不再,舟不成舟,只有他,無聲無息地在她眼底,傾起身,俯向龍首,伸手向那錦旗……
那一瞬間,湘文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心痛。她彷佛看見濺濕他的河水,他滲出的汗,他出力而扭結的青筋,他內心的渴求……好沉,好重,盡避他摘下錦旗,贏得眾人的瘋狂歡呼,她依然被壓得不能動彈。
「我們汾陽贏了!」有人高喊著,「汾河南北各城得在咱們普濟寺前,擺三天的流水宴席和唱一個月的戲!」
湘文站著,總算回復正常的呼吸。她感染不到四方興奮的情緒,只有珣美如陽光般的笑容,能牽引她一些歡愉。
罷獲勝利的汾陽壯士上岸了,鄉親們紛紛迎上去,但仍不忘讓路給那些送茶送毛巾的姑娘們。
她先看到克明,由芙玉歡迎;再來是宗天,眾人推過慧梅……湘文的心狠狠地被刺了一下,但,有什麼好難受的?是她選擇了離開他的生命,就沒有權利再介意或眷戀。
是呀!離開。這繁華盛景不是她該留之地。正當湘文退後一步,宗天卻朝她的方向是來。
她被釘住了,眼看他逐漸靠近。因為長期的戶外運動,他的斯文在黝黑精壯中消失,雙眼更銳利放肆,加上未理的淡淡胡須,使他整個人變得粗獷,更具力量。
她所面對的,彷佛是個陌生人,這純然陽剛的男子,使她不敢相信,他曾苦苦懇求,而她竟有能力傷害他。
宗天的臉上充滿著自信與笑意,直到眼眸觸及她,一切都僵掉暗去。是許久不見的湘文,他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似地瞪視她,不看痛,看了更痛,恍如某種詛咒。
「真是一場精采的比賽。」季襄贊賞地說。
「比起師兄的冒險,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宗天的聲音失去了爽朗。
原來他們是舊識!湘文忍不住抬頭望了宗天一眼,他的視線捕捉住她,冰冷得叫人打顫。
「哈!我想到了!」季襄突然拍掌說︰「難怪我覺得‘琉璃草’似曾听過,我記得你有這麼一條手帕。」
「沒用的東西,早丟了。」宗天簡短地說。
「哦?」季襄察覺出宗天怪異的語調。
湘文恨不得能插翅飛走,他就要當她是陰霾晦地,當她是一世的冤仇嗎?
幾個姑娘走過來,包括芙玉及慧梅在內。宗天的態度立刻明顯的改變,回到了原有的談笑自若及翩翩風度。
湘文難堪得差點掉淚,在進退不得的情況下,是湘秀替她解圍,帶她離開這不屬于她的地方。
先前清楚的話,此刻都茫然了。活了十七載,湘文第一次明白,拒絕人很痛苦,但被拒絕的滋味更是千百倍的椎心刺骨。
唯一可讓她安慰的是,他有慧梅,一個可以償替她,帶給他快樂的女子。
※※※
看完熱鬧,在回隴村之前,蘊明和珣美去範家向湘文道別,季襄則隨宗天上山,去探望守藥圃的德坤。
一路上。宗天談論依舊,但季襄老覺得他的眉頭深鎖,于是問︰「你不太快樂,是不是奉恩堂給你太大的壓力?」
「行醫永遠不會給我壓力。」宗天淡淡地回答。
「那還有什麼事呢?這次你的變化太大了,使我不得不過問。」季襄的語氣滿含關心。
「變化才好呀!人若不變,則是一灘死水,永遠不會有進步。」宗天打哈哈地說。
這一來,季襄更覺得事有蹊蹺,想再深入探尋,宗天就開始滿嘴的藥草名。到了長長的竹籬前,他更指著滿園的奇花異草說︰「忽冬、紫背鹿餃草、賜米草、青箱子、著手香、魚腥草……還有高大的銀杏樹。」
德坤被聲音引了出來,看見來客便說︰「季襄,是你呀!稀客!稀客!」
「師祖。」季襄恭恭敬敬他稱呼。
「閉門家中坐,徒孫天上來。這還多虧我那愛收徒弟的兒子。哈!炳!」
德坤高興地說,並引兩人入內。
混合的青草藥味充斥在寬敞的空間內,向北的牆堆滿了醫書,由古老的素問、靈樞、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傷寒論……到近代的本草綱目、醫宗金鑒,無所不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