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鴉雀無聲,一只縴小秀氣的手進入眼簾,宗天忍不住又說︰「我不知道合興號里還有如此勇敢的人,你是誰呢?」
「她……是我二妹湘文……」回答的是範兆青,但極為小聲。
湘文?範家什麼時候又多個女兒?他再多兩個腦袋,也絕想不到,他要找的人可能在範家!
開始縫合了。細致的針法恍如刺繡,只不過點點下去都是血肉,湘文快站不住了。
「快扶湘文姑娘坐下。」宗天忽然說。
申亭走過來,及時攙住差點昏厥的女兒。
清好傷口,涂上止創藥膏,宗天立刻回頭看那椅子上的女孩。蒼白的臉色,凌亂的發絲,依舊掩不住他記憶中的清麗。真是她!他踏破鐵鞋無覓虛的琉璃草姑娘!
忘了身在何處,忘了病人,忘了周遭的一切,他走到她面前,將夢還原為真;而湘文抬起頭來,正對著他凝視的雙眸。
那目光蕩入她的迷蒙,如一片洄漩的秋水,再溯回來,彼此澎湃,如此撼人的糾纏。
「宗天,湘文還好吧?是不是受了驚嚇?」申亭看完兒子,轉頭說,一點也沒察覺異狀。
「沒有。」宗天勉強回到現實的世界,走到病床前說︰「兆青等一下就會醒來,我開幾帖藥給他去毒止痛,安靜療養,他很快就會復元的。」
申亭仍不太放心這西洋醫法,但還是听宗天的話,摒退家僕,自己也趕著去向妻子報喜。剎那間,房內除了不省人事的範兆青外,只剩下宗天和湘文獨處。
湘文看情況不對,立刻站直身體,想隨父親出去,卻被宗天擋住。
他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說︰「原來你是湘文,就在我周圍的幾里之內,但我卻像越過了幾重山幾重水,找得你好辛苦呀!」
「你找我?為什麼?」她往後退一步說。
為什麼?她一聲簡單的詢問,就卡住他所有的話。
窗外傳來人聲,獨處的時間已過。宗天急迫地說︰「明日午飯後,我在後出的老松樹下等你,就是我們上次相遇的地方。」
「我……我不能去!」湘文被他的要求嚇到。
「不!你一定得來!」宗天靠近她,呼吸幾乎在她臉上,「我有東西要還你!」
「什麼東西?」她驚愕地問。
「你來了就明白。你一定要來,不見不散!」
宗天說完最後一個字,門就被推開,香華、淑佩、湘秀一干女眷都來探望,輕聲地對宗天道謝。
湘文走了出來,覺得身子飄浮著。宗天約她,要還她東西,但她失落過什麼呢?
他老說她丟東西,像個咒語,所以她才失魂落魄?
立于天井旁的花壇,有濃濃的香味,引得蜂飛蝶舞,而瓦檐外,揚著一個長尾的風箏,發出啪噠的響聲。
她該去嗎?去拿回她那不曾留意過的失落嗎?
湘文真的不知該怎麼辦?就彷佛一個睡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醒來,發現世界都不一樣了。
※※※
為了宗天動西醫手術的事,秦孝銘結結實實的怒責了一番,直到他親自去範家看過範兆青的傷口,才略為消氣。
「用縫的?人家還以為我們奉恩堂出裁縫了。」隔天一早秦孝銘仍是忿忿不平。
按平日,宗天必會搬出一堆道理和父親爭辯,但此刻他心情很好,想到能見湘文,天塌了他也不在乎。
「爹,我只是采西洋技術,藥理仍是中國的,這叫做‘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各采所長。」他笑嘻嘻地說。
「在我眼里,西學就是野蠻,連治病也是拿刀亂砍。那些洋鬼子不分脈理,不懂穴道,絕不能醫咱們中國人,你明白嗎?我要你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否則就算是我兒子,奉恩堂也不能留你了!」秦孝銘一臉的嚴肅及不妥協。
「即使兆青的傷能證明西方的技術好,也不成嗎?」宗天笑不出來了。
「不成!只要我秦孝銘活著的一天,奉恩堂就是中醫鋪,絕不能變成不倫不類的洋鬼子醫院!」秦孝銘重重說。
頑固!愚昧!宗天沒想到自己有一日也會這樣看待父親。難怪梁啟超先生有所謂的「少年中國論」,他還記得那幾段話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
由這點看來,他又為父親一輩感到可悲了。
汾陽充滿著老舊中國的影子,若非有個湘文,他還真快喘不過氣來了。
因此,早早吃完午飯,他便趕到後山的老松樹下,迫不及待地想見能讓他舒暢快意的人。那一邊的湘文卻動作極慢。她思索了一晚,卻愈想愈心驚,她若赴約,豈不是違反禮教的男女私會?但若不去,他會不會徑自闖到範家來?
她雖是範家的親生女兒,父母手足都極寵愛她,但畢竟不是從小帶大,總有一些生分;他們待她如貴客,不容她做湘秀的活,也不曾受過姊妹們都有過的責罰。
「娘好後悔當年將你送給嬸嬸。她常說,誰不好給,偏偏給了最漂亮又最聰明的湘文。如果嬸嬸要走的是我或湘如,她保證沒那麼痛心疾首。」湘秀曾針對她的疑問說︰「所以,她今日疼你都來不及,哪舍得罵你一句呢?」
正因此深思,正因為珍惜,她更不能做出讓父母蒙羞,讓家人失望的事,而見宗天,就是這「不能」的一部分……
雖是百般猶豫,湘文仍一步一步往後山走來。或許見過這一次,拿回失物,說了清楚,就不再有事,且連同她近日種種的紛擾也能一並解決。
所以,她來了……
遠遠的,在山階上,她就看見宗天佇立在風中的身影。
「湘文!」他跨大步而來,用毫無遮掩的笑,直喊她的名,彷佛他們是極熟絡的朋友。
「你怎麼站在路口呢?」她慌張地左右看看。
「怕你走岔了路,也怕你滑倒,更怕你不來!」他疊聲說,笑意不減。
「這兒來往的人多……」比起來,她就過份正經了。
「是呀!我們到那棵古柏樹去!」他說著,竟牽起她的手,轉入小徑。
他的觸踫恍若電擊,湘文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放開我,我自己會走!」
「對不起!」他一臉無辜地說,並放開了手。此時,他們已越過了巨石,來到隱蔽的林間。四月的風輕吹著,天藍得清,葉綠得淨,而眼前一身粉紅衣棠的她,如山谷幽蘭,美得純,美得不可方物,他似乎永遠看不夠。
湘文不敢直視他大膽無禮的眼光,只嚴肅地說︰「你不是要還我東西嗎?」
「你的手帕。」宗天很規矩地遞過去。
「哦?」他果真不是騙人的,湘文接過來說︰「我根本不知道我掉了一條手帕!」
「你忘在斗兒的女乃女乃家了。」宗天微笑地說︰「斗兒的女乃女乃,你還有印象嗎?兩年前琉璃河畔的宿州鎮,我落水昏迷,你還被人當成我妹妹,照顧過我呢!」
「我記得。」湘文點頭說。
那帕子的角落有她的藍色琉璃草,一定是她幫他擦臉時遺落的。經過兩年,絲面平整,依然如新,可見他保養的仔細;可這麼小又微不足道的對象,他都收的如此有心,是什麼意思呢?
她仍不願看他,只是側著臉說︰「謝謝你。」
「不謝,我很高興找到它的主人。」宗天溫柔地說。
她為什麼那麼害羞,距離又如此遠呢?他多想接近她,看她的笑靨,听她的歌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有太多話要說,然而,他的狂放,一踫到她,就像被上了鐐銬,施展不開。
「我真的沒想到,你會是兆青的妹妹。」他試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