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因無廡廊,許多盆景都被搬到他處過冬,變得有些空曠淒清,那幾叢修竹罩著白雪,彷佛幾個修道的老者,靜靜垂伏。
他把幾本書放在幾案上,又想到母親所說的「名字」。唉!他要到哪里去找這份名單呢?
他首先想到學生會里幾個熱心的女同學,平日大家都很談得來,但那只限于公事,若要論及私情,就會變得很怪異。此外,他去參加外面的活動,或去公園、戲院、茶館,也會踫到其它學校的女學生,她們當中若有表現出大方熱情的舉動,他通常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真可笑,他一向提倡自由戀愛,男女可以公開交往,他自己怎麼都沒有身體力行過呢?可能是人忙了,忙著呼口號、寫文章,盡速往前沖,什麼女孩都沒有認真看過一眼吧!
他將腦中有限的名字一一除掉,最後出現了寧欣。
他愣了一下,怎麼會想到她呢?他和她見面的次數只有四次,而且每次都不歡而散,根本連朋友都算不上,把她放到可能談婚事的對象,不是昏了頭嗎?
然而,她偏偏就杵在他的心上,對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特別記得清清楚楚,並且由北方如影隨形到南方,始終無法釋懷。她當然不是屬于他相中意,可以任父母打听的姑娘。
打听?他倒應該去一趟汾陽,看看寧欣生于什麼樣的家庭,或許才能明了她對他充滿敵意的原因……
牧雍隨即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他瘋了嗎?這是他第二次想去汾陽了,尤其又在寧欣那麼絕決的表白之後。如果他真去找她,就不是有骨氣、講原則的正常男人了!
※※※
北風呼呼,震響著紙窗,連屋頂梁架似乎也在嘎嘎作聲,這空曠無邊的土地上,小村落默默地蹲踞著。
璇芝坐在暖熱的炕上和吳校長細心地準備過年的紅紙片,垂掛式的就用剪刀,張貼式的較精致復雜,就必須用小刀慢慢地割劃了。
在這種大雪紛飛的天候,她很高興有一處可以棲身。
吳校長是家中麼女,自幼隨兄嫂在南方,很早便接受西方文化的燻陶,甚至接觸過革命工作,成了不以婚姻為重,而以教育為職志的奇女子。
第一次在仰德學堂初遇,璇芝不太習慣她那齊耳短發的模樣和粗著嗓門的作風,總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到了汾陽,才在居家生活申,體會出吳校長也有女性溫柔的一面,就像姊姊、阿姨一樣,是可以吐露心事的。
璇芝在燭光下,斜斜刻著一朵菊的花瓣,細細如弦月,疊疊似橫波,一刀一刀地就化出一聲輕嘆,彷佛要釋出內心凌亂又模糊的感覺。
「怎麼啦?是不是想家了?」關懷的聲音詢問著。
「還好,寫了一封信回去,比較安心了。」
璇芝頓一下,用吳校長的閨名稱呼說︰
「蘊明姨,前次到上海幫我發信的人,一直沒有找到珣美的下落,她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
「如果她是真的跟著唐銘,大概不會有危險;只怕她自己胡亂瞎闖,上海又是個花花世界,那就很難擔保了。」蘊明回答說。
「您還是認為她不可能和唐銘私奔嗎?」璇芝問。
「他們一個是我的學生,一個是我請來的老師,分開來絕沒問題,但湊在一塊,就會產生許多變量,我也不知道該相信哪一種說法了。」蘊明笑笑說。
變量?她的生命不也充滿著難以控制的變量嗎?
璇芝咬咬唇「洬誘U定決心,又開口說︰「過了這個年,我不打算回北京了。」
「不回北京?」
蘊明驚訝地說︰
「是遇著什麼麻煩了嗎?」
璇芝猶豫了一會兒才說︰
「我在北京被徐牧雍撞見了,他就是我爹娘幫我許配的那個人。雖然他目前還沒有懷疑我的身分,但我怕長久下去,總會露出破綻。」
「北京城那麼大,怎就這樣剛巧呢?」
蘊明說︰
「我記得你說過,他並沒有看清楚你的長相,在這種情況下,他大概不會認出你來吧!以後離他遠一些就是了。」
璇芝不知該如何解釋心中那種幽幽潛潛的危機意識。她老覺得牧雍不曾就此罷休,他還會以某種方式來打擾她的生活。就比如此時,遠在汾陽,他仍以一種力量在牽絆著她。
那種力量令她不安,卻又幽微地捉不著,更找不到言語來形容,她要如何說明牧雍的欲意「糾纏」呢?連她自己也不懂呀!
「再想想看,你付出多少代價,才能在女師念書?如今為了怕徐牧雍起疑,就輕言放棄,豈不太可惜了?」
蘊明更進一步分析說︰
「況且,離開北京,還不見得能找到這麼好的上學機會呢!」
「可是……」璇芝支吾著。
「別擔心了!徐牧雍曾想盡辦法躲避你,躲避這場婚姻,依常理判斷,他即使識破了你的身分,也不會隨便回家張揚,免得把自己再攪進去一次。」蘊明拍拍她的肩膀,?
「你就安心地回北京讀書吧!」
吳校長最後的一段話倒挺合情合理的,因而解了璇芝不少的疑慮。這些日子來,離家飄泊的旅程,使她的情緒繃到最頂點,一有些微的風吹草動,就惹得她膽戰心驚。
牧雍應該不會,也沒有理由再來了,她不是說連當朋友都不可能嗎?她還記得他直喚她名字的語調,說她「無法了解」的評論,還有那一聲嘆息……或者,這真是一個結果,而非另一段糾紛的開始吧!
璇芝繼續刻劃著紅紙,心神漸漸平靜,菊花的雛形也慢慢顯現出來。
※※※
餅完年,璇芝搭著鄰人的牛車入汾陽城去探望湘文。
湘文的家是做木材生意,居家及店面在城的中心地帶,大門一開,可見寬廣的汾河。冬天到了,河面結成茫茫的白冰,兩岸的枯枝缺乏臨水而照的波影,也彷佛失去了生氣。
幸好年的氣氛妝點了一切,紅春聯、紅炮竹、新衣裳、為元宵節而制的花燈,以及人臉上的笑容,都為這嚴寒熨出一股暖意。範家人熱忱極了,留璇芝下來過夜。當天晚上,她就與湘文同住一房,兩人隅隅私語,重續去年在旅途中結下的情誼。
湘文的臥房令她十分驚訝,完全沒有女孩子的瑰麗色彩,反而是清淡素淨,牆上掛著字畫,透出滿室的書香。
「這是你畫的嗎?」璇芝指著一幅淡綠的蘭草圖問。
「畫著好玩的。」湘文說。
「你小小年紀,又繡又畫又寫的,真有才華。」
璇芝好奇地問︰
「你進過學堂嗎?」
「沒有,這些都是爹娘,我說的是在杭州的爹娘教我的。」
湘文說著,翻出一件簇新的淺紫夾襖,旁邊滾著絳紅的細邊,胸前一對琉璃草的結扣,雙手交給璇芝。「這是送給你的。」
「你做的嗎?真是太美了。」璇芝又驚又喜地說。
「在我的想象中,你若穿上它,一定像極了一位尊貴的格格。」湘文露出可愛的笑容說。
璇芝看看自己暗紅的舊襖,不禁有感而發地說︰
「我以前過的的確是格格般的生活。」
「寧姊姊,我一直不敢問,但心里真的很好奇,你的容貌、談吐和學問,看起來都不像來自普通人家,我猜你並不是隴村人氏吧?」湘文謹慎地問。
「不是。老實告訴你,我是逃婚出來的。」璇芝直截了當地說。
「逃婚?」這兩個字嚇壞了湘文。
「在我一歲的時候,我爹娘把我許配給別人,可我一直反對這種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你怎麼可以嫁給一個你沒有見過,甚至沒辦法喜歡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