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芝說︰「我不願意白白犧牲在這種制度下,所以就逃出來了。」
「可……可是,你不嫁給父母為你定下的丈夫,你又要嫁給誰呢?」湘文依然覺得震驚。
「自己中意的人啦!如果找不到,終生不嫁也可以。」璇芝說。
「我不懂。自幼我杭州的爹娘就把我許給夏家,我一直知道長大後會嫁到夏家,從來沒有別的念頭,更不用說……逃婚了。」湘文說到那兩個字,仍咬到舌頭。
「你見過那位夏家公子嗎?」璇芝問。
「很小的時候見過幾次,但已經沒有印象了。」湘文說。
「既沒印象,你怎能保證他的人品個性適合你,會帶給你幸福呢?」璇芝又問。
「我爹娘見多識廣,為我挑的夫婿應該不會有錯吧?」湘文遲疑地說。
「瞧,幾千年來,我們中國婦女多盲目可悲呀!如果父母的眼光都沒錯,就不會有那麼多痛苦黑暗的婚姻悲劇了。」
璇芝看看湘文又說︰
「你去過上海、南京,也讀書識字,又和洋傳教士說過話,怎麼思想還如此保守封建呢?」
「我是听過那一方面的言論,也翻過類似的書刊,但我老覺得那是屬于另一批新潮人的生活,與我無關,所以從來不會多想。」湘文說。
「或許你還年輕,才十六歲,還沒感到那迫切的壓力。」
璇芝說︰「我希望那位夏家公子是位有情義的人,能真正疼愛你。若事與願違,湘文,切記我的話,你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與幸福,千萬不要為傳統而犧牲,因為時代已經不同了。」
「我會記得。」
湘文點點頭,又說︰
「寧姊姊,你逃婚了,是不是永遠無法回家了?」
「我父母其實是明理的人,等風波過去,我也站穩腳步,自然是要回家,我也好想我的親人呢!」璇芝眼眶微紅地說。
每一個人的路都是孤獨的,都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湘文精致得如易碎的瓷女圭女圭,希望老天不要給她太多的挫折,或許她的夏公子能和牧雍一樣英俊有為又才氣縱橫……。
天啊!她在想什麼呢?牧雍的優秀,她不得不承認,但他畢竟不是她的,這一步一步捱著走的未來,他只是她要躲得遠遠的「挫折」而已,不是嗎?
※※※
牧雍剛從宋家拜年回來。
璇芝的父親宋世藩態度已經和善許多,不似半年多前那麼怒氣沖沖。他先由宋家方面來看事情,再由徐家方面來思忖,慢慢就移到兒女的角度。
「我們早些听孩子的話,把兩柄如意束之高閣,如今就不會有這些風風雨雨了。」宋世藩說。
「如意可束之不得,那代表我們年少時的理想和一輩子的交情,孩子們不接,我們兩老留著。」
徐仲甫又嘆氣說︰
「中國新的一代都變得太多了,什麼都搶著自己做主,高喊要做世界的主人、做國家的主人、做婚姻的主人。唉!我是怕他們自不量力,大話說多了,卻沒一件扛得住,到時摔得鼻青臉腫不說,還弄得天下大亂。」「以牧雍這樣的人才,我很有信心。」??
宋世藩笑看著一直恭立在一旁的牧雍說︰
「只可惜璇芝福薄,與你無緣,想讓你做我的半子都沒有機會了。」
至此,宋家算是真正原諒牧雍了。
在友善的氣氛下,他們甚至談到了退聘禮和嫁妝的事,這才是牧雍避婚及璇芝逃婚之後,兩家最麻煩的事,光是裝箱、清點和運送,就要從長計議,可能半年後都辦不好。
但是,至少牧雍心中的大石頭可以放下了。
他一到家就趕往錦繡廳,要向女乃女乃報告今日一行的結果。人一跨過門檻,才發現里頭生了一些不相識的女眷。
他本想退出,卻被女乃女乃叫住說︰
「來,見見曹家伯母和曹小姐。曹小姐在天津念書,是受新式教育的,一定和你很談得來。」
牧雍好不容易在一堆紅藍綠紫中找到那位曹小姐。她果真是天津一帶來的,鬈短的發,撲得白白的臉,身上是寬直有些洋味的花綢旗袍,一雙嫵媚的眼楮大方地看著他,那裝扮模樣即是所謂的「時髦」。
這實在是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場合。
倒是那位曹小姐先說話了︰
「我听女乃女乃說,你是北大的學生,我也認識那里的一些人,或許正是你的同學呢!」
「有可能。」牧雍笑笑說。
這時有人來請牧雍到前廳坐,恰好解了他的困窘,和男客們打躬做揖,總比混在女人堆中被審視觀察好吧!接下來的一天,他又見過曹家人幾回。老女乃女乃很明顯的要做拉線的媒婆,他十分無奈,才剛去了個宋璇芝,馬上又來個曹曼君,讓他連個喘息的空間都沒有。
等他回到煙萃居休息,已是傍晚時分。
屋外雪已停,晶晶瑩瑩地一片,反照到屋子里來。
牧雍雙手當枕,躺在床上。簾帳牆壁各處的喜字都已撤掉,紅被新枕也已收妥,那一場荒謬的婚禮,遠去得就像一場夢。
曹曼君和璇芝相比,自是新潮許多,但和寧欣比又如何呢?
唉!怎麼又想到寧欣了?但愈是要禁止,她那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倔模樣就愈明顯,甚至還跳出他的腦海在房內四處走動。
他彷佛可以看見寧放在鏡前理妝,在窗口凝望,走兩步又到桌前研墨寫字,然後拿燈移到床邊,俯身望著他。
她的臉映著紅光,像一朵極艷麗的牡丹,盈盈的眼波流動,受嬌又多情,還有那一身單薄的衣裳,襯得她肌膚柔白,令人消魂,更不用說那一頭不知何時披下的烏黑秀發,讓她更顯風情萬種了……
牧雍在半眠半醒中向她伸出手來,想抱她個滿懷,想抱住她那一縷特殊的香氣,想抱緊她在他心底所引燃的種種騷動。
在這屋里的應該是璇芝,但他喊的卻是寧欣,那兩張臉幾乎要疊在一起……突然,一聲巨響驚醒了他,把一切綺想春夢都打散。
「對不起喲!我只是想進來找一樣東西,沒想到吵醒你了。」大妹綿英帶著歉意說。「沒關系,我本來也不想睡,可能這幾天四處拜年太累了,不小心打了個純。」
牧雍覺得全身熱烘烘的,說話有些急促。
「你在找什麼呢?」「老女乃女乃要大嫂……哦!不,是璇芝抄的‘正法念處經’,說是字看得舒服。
我記得明明見過,怎麼又不知擱在哪兒了?」
綿英翻了幾個屜櫃,兩個繡著花葉的綢巾掉出來,她拾起時忍不住說︰
「瞧這繡功,曾花盡璇芝多少心血和時間,卻踫到你這嫌棄她的無情人,白白浪費她準備這份嫁妝的苦心。」
「你哪里懂?我放璇芝自由,就是給她幸福。」牧雍下了床,撥撥火爐說。
「我是不懂。」
綿英轉頭說︰
「我現在才明白,你喜歡的是曹曼君那一種派頭的小姐。老實說,我覺得璇芝比她強多了,我寧可璇芝是我的大嫂。」
「璇芝在這里才短短兩個月,倒贏得不少好感,我听到的幾乎部是贊美她的話,她引起我的好奇心了。」牧雍幫妹妹打開幾個箱子時說道。
「太遲了,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當你的新娘了……」
綿英說完,忽然眼楮一亮,叫道︰
「終于找到了!」
牧雍不經意地看向那白宣紙冊,一下子像有什麼東西擊中他的心,如在千里之外忽遇故人,如在茫茫江心乍見舊景;那紙上的墨跡,一筆一劃、一勺一勒、一撇一捺,皆是端、潤、秀、致,只有一個人的字能得到他如此的評語。
天下字何其多,但他鐘情的卻不會忘。璇芝和寧欣同一字跡,所以其實是同一個人……這念頭在他腦中轉來轉去,一直很難被理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