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找你呢!」秀儀直直往她走來說。
「有事嗎?」璇芝問。
「跟我走就知道了!」秀儀拉著地出去。
外頭有燦燦的陽光,呼出的氣形成白煙,璇芝還來不及喊冷,就看見站在一棵樹下的牧雍。
「他們要三顧茅廬,我也沒辦法啦!」秀儀閃著頑皮的眼神說。
「你至少替我擋一下吧!」璇芝埋怨的說。
「我偏偏也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呀!」秀儀眨眨眼回答。
牧雍朝她們的方向行來,灰藍長襖加上白色圍巾,顯得風度翩翩。比起來,璇芝的舊紅襖就寒傖許多,她因此把頭抬得高高的,眼神用倔傲及冷漠武裝著。
「我可還了你的人情喲!」秀儀對牧雍說完,便擺擺手,「你們聊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璇芝並沒有指望秀儀會留下,所以不動聲色。
牧雍望著她,那個姿態模樣,使他想起克宇所說的貴族世家理論,因此他一面微笑,一面用很謙和的口氣說︰
「對不起,把你這樣叫出來。我今天是很誠懇地送稿酬過來的。」
「又是稿酬!我到底要說多少遍你們才懂呢?我刻這份稿,是為女青年社、女師,甚至全國婦女同胞,抱的是一顆志願的心,與你們學生會無關,為什麼你們老要送錢來呢?」璇芝心一急,想他不想,就嘩啦嘩啦地說了許多。
牧雍早料到她的不高興,但這樣氣勢洶洶,也出乎人意料之外。他連忙用第二招說︰
「我知道你是個非常熱忱的人,而學生會也是不太給酬勞的,只因為大家太喜歡你的字及刻印方式,所以希望雙方能有個好的開始,而你也能長期為我們服務。」
「不可能的,我不會再為學生會做事了!」璇芝毫不妥協地說。
「為什麼呢?學生會是個很有意義的組織,它代表了現代年輕人的心聲,它造成一種力量,足以改革黑暗的舊中國,展望進步的新中國。我以為每個受過教育,有理想抱負的人都會想參加才對。」牧雍仍然保持笑意的說。
「那種偉大的事業,自有你們這些偉大的人來做。我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女子,就習慣待在黑暗的舊社會中。」璇芝毫不客氣地說。
「奇怪了,你既習慣舊社會,怎麼還出來接受新式教育呢?」牧雍有些沉不住氣了。「還不都是被你們這些天天喊革命運動的人逼的,你們要除去舊制度,就像掀掉我們的屋頂,我們不出來求自我生存,行嗎?」璇芝為了佔上風,口不擇言地說。
「我真不敢相信,你讀了那麼多西方的書,竟然還有這種傾向封建的思想。你真的認為吸食鴉片、里小腳、三妻四妾、指月復為婚……等陋習都是對的,值得存在的嗎?」他再也不顧禮貌,走近一步說。
璇芝被攪胡涂了,他們實在扯得太過離譜!她努力地拉回失控邊緣的自己,很簡短地說︰
「無論你怎麼想,我都不在乎!我不想和學生會有任何瓜葛,也包括你在內!」
看她一雙美目睜圓,牧雍更是沒頭沒腦。他愣了好一會兒才說︰
「這就是兩個星期前,你假裝不記得我的原因嗎?」
提到那件事,璇走覺得快要招架不住了,她強忍住顫抖的唇說︰
「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她不給他回答的機會,用急促的步伐走向圖書館。當坐回位置時,她的心還撲撲直跳,在耳膜造成的聲音蓋過一切。她已不再寒冷,模著臉時,感覺那驚人的燙熱。
那天,渾身的焚灼一百不散,她想,她兩頰所呈現的嫣紅,大概要成為病態了。
而站在冷風枯木下的牧雍,卻是臉色發白。他今天這一來,不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制造更多的莫名其妙,他有一種極荒謬的感覺,那位寧姑娘反對的不是新思想,不是學生會,而是他徐牧雍這個人。
他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呢?
然而,想了又想,由河間到萬通的一路上,他除了有點熱心過度,什麼也沒做呀!
算了!算了!上一回鼻子的灰沒踫夠,這一次的釘子可踫痛了,他決定不再做自討沒趣的人。畢竟要每個人都喜歡他是不可能的事,但要被一個人那麼討厭,似乎也不簡單,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
下了幾天雪後,天地除了白,沒有其它顏色,連一向呈紫色的西山也在縹緲中,不見蹤影。
牧雍沒有想到自己還會來到女師校園。
都是寧欣!無論他如何不介意,如何想要忘懷,她仍是沉澱在他心里,甚至形成一股壓力,造成他寢食難安,連論文也沒有辦法好好準備。
他雖然沒經過大風大浪,但也見過世面。應付官僚嘴臉或面對敵人,他都能平心氣和,可為什麼對一個只及他肩高的女孩子會束手無策呢?
他很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控的陌生情緒,為了做圍堵防御,他打破了一個月前下的決定,又再來找寧欣。
這一次,他發誓要表現出理性及沉著的最佳君子風度,如果寧欣能同意他們「關系」的正常化,那他就可以恢復從前「單純」的生活了。
為了這件事,他還謹慎地挑了兩本書當友誼的贈禮,一是新青年雜志,一是叔本華的婦女論,都是目前很流行的學生讀物,應該能讓她感動吧?
依照趙秀儀的指示,他在校園外的胡同等了一會,果真看見寧欣一人靜靜走著的身影。
他快速走向前,展開一抹微笑說︰
「很冒昧,我又來了。這些天我們徹底檢討了一下,以金錢來答謝你刻稿的辛苦的確是很莽撞的作法,也難怪你會生氣。結果我們絞盡腦汁,才想起送書的好辦法,這代表的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希望你能接受。」
璇芝最先像是見到鬼一般,往後退了好幾步。然後看看他,再看看書,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
「我說過我不想和你有瓜葛,即使是書,我也不會要的,你快走吧!」
「你似乎對我有某種相當深的成見。」牧雍很坦率地說︰?
「我真的沒有惡意,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
「我們不可能當朋友的。」她馬上回答他。
「為什麼?」他直瞪著她問。
「因為……因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因為我們男女有別,因為……你有太多奇怪的想法和作法會害了我……曖!我根本沒有必要解釋,你走吧!」
璇芝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慌亂地要離開這令她措手不及的場面。
她走了兩步,他從後面叫住她說︰
「寧欣,我們真的連朋友都做不成嗎?」
听他喚她的別名,她的頭搖得更厲害。
「你真是個令人無法了解的女孩子。」他嘆口氣說。
這句話讓璇芝逃離得更快。他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罷手呢?結如意緣難,解如意緣也難,或許最危險處不是安全處,而是禁忌之地,看來北方她是不宜再久留了。
牧雍將那兩本書原封不動地帶回四合院,他沮喪極了,她簡直視他為毒蛇猛獸,還說他會害了她……這又是哪一門怪誕的想法呢?
大學四年,他認識了不少女子,有保守的、新潮的,有爽朗的、溫柔的,但都沒有一個像寧欣這樣難以捉模,又困惑人心的。
唉!不要再管她了!她原是不相干的人,既不相干,就不應該放在心上,更不要去煩惱她的不悅、敵意,或者是攻擊。
大丈夫何必與小女子計較呢?
牧雍定下目標,這兩天將論文大綱及進度摘要寫完繳上,再快速打包回千河鎮過年,一方面可以暫離北京,一方面可以把寧欣的種種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