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酬金是慣例嗎?」璇芝短短問一句。
「不是。」
克宇說︰
「只因為你不是學生會的人,我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
「既非價例,我就不收。」璇芝搖頭說。
「可是……」
克宇靈光一閃的說︰
「那你就加入我們學生會,如何?我們正需要你這種人才,大家都會很歡迎你的。」
然後和牧雍常常見面嗎?璇芝的臉色有些發自,更緊繃著身子說︰
「我沒有空。對不起,我必須走了!」
她不等克宇反應就走回宿舍。
秀儀笑著對克宇說︰「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喲!」
「瞧她長得和書中美人一樣溫柔婉約,怎麼脾氣如此孤傲呢?」克宇望著璇芝的背影說。
「嘿!這是我第一次听你稱贊女孩子,看來你還解點風情嘛!」秀儀故意糗他。
「我不只解風情,還可以下評論說寧欣像朵傲冰賽雪的寒梅,足堪當你們女師的校花了。」克宇發表己見。
「什麼?你到底懂不懂賞花品級呀?梅花哪有牡丹艷或薔薇香呢?」
秀儀很不是滋味地說︰
「寧欣太靜了,一點鋒頭都沒有,你說她是女師校花,很多人會不服的。」
「自古以來有文人相輕,今日有女子相輕,這樣的胸襟,想和男子抗衡,看來還有一段時間喲!」克宇嘖嘖兩聲說。
「你又胡說什麼了?算我白幫你一場了!」秀儀跺跺腳,徑自往宿舍走去。克宇聳聳肩,騎上自行車,走上沙土飛揚的路。
天色很凝重,看樣子又快下雪了,想到雪,他心中就有那朵梅的身影,寧欣是不活躍,也不鋒芒畢露,但即使是靜謐無聲,她仍然是無限動人的。
※※※
搬完最後一趟書,牧雍總算完成喬遷的工作。這是四合院里最安靜的角落,前有大槐樹遮著,後面一堵高高的紅瓦牆,不聞人聲,正適合心無旁驚地寫他的論文。
以前牧雍住宿舍,每日每時總有來來往往的朋友,加上前半年的娶妻風波和學生運動,他的學業荒廢不少,教授們就警告他,若打算留學歐美,就必須加強實力。
辭掉學生會及社團的工作似乎仍不夠,所以他干脆搬出宿舍,有點要閉關苦讀的味道。
花了大半下午清理書籍和講義,一份油印爸版的底稿滑落出來,那端潤秀致的字跡,一下子便吸引住他。
若對字有所謂的一見傾心,那他初見這份稿子時,就是那一種感覺了。
他真沒想到這是出自寧欣的手筆,她果然不是個尋常女子,他一直以為她是一般的鄉下姑娘,她卻到北京來讀書,如今看來,她也是出自大家,學養豐富的才女了。
若是字如其人,她應是冰雪聰明又溫婉細膩的性情;以容貌而論,是楚楚嬌柔,我兒猶憐;但真正表現出的個性,又與字中所透露出的訊息完全不同。
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子呢?
他呆坐許久,字字斟酌,想看出個端倪來,直到寒風敲窗,才驚醒他的沉思。
他不禁詛咒一聲,這實在太荒謬了,強留了寧欣的字稿不打緊,還常拿出來翻閱,他究竟是中了什麼邪?
還說要專心研究,還說要學老僧入定的精神,結果一個女子的身影就令他心浮氣躁,一張字稿就要教人走火入魔,這是他活了二十二載所未曾有的怪現象,又要如何解釋呢?有什麼好解釋的?牧雍自問自答地想著,她反正擺明了形同陌路的不友善態度,他又何必一頭熱地想化解彼此間那不知名的敵意呢?
他霍地站起身,把寧欣的字稿塞到書架的最角落,再一一排起他的書籍雜志。
外頭響起自行車「吱」的煞車聲,牧雍打開木門,克宇就像火車頭般沖了進來。
「怎麼啦?是不是北洋政府的安福國會又做了什麼腐敗貪污的事,讓你義憤填膺呢?」牧雍一邊說,一邊按住講義,以免被風吹走。
提到安福國會,克宇的心鎮定下來。比起國家大事,寧欣那頭任務的失敗,實在無足掛齒。
他笑笑說︰
「沒什麼,只是來听听你對這一期會刊的意見,畢竟你的經驗比我老到。」
「很好,很能符合新文學運動的精神,正是排斥貴族化、古典化、山林化的文學,而走向國民、寫實、社會的文體。」
牧雍以前任會長的口吻說︰「不過,有關北大招收女學生的事,似乎評論得太少了。」
「我們不去走訪,還不知道保守派的勢力那麼大。他們一致反對北大收女生,說北京大學堂的學生就如點中的狀元、榜眼、探花,若讓女生進來,將來有女狀元、女閣員,豈不有傷國體?」克宇學著老京片腔調說。
「那些冬烘先生,倒忘了從前早有女狀元孟麗君,甚至女皇帝武則天的事了嗎?」牧雍笑著說。
「就是說呀!他們的思想是老掉牙,卻又愛磕人。學校好不容易通過讓九個女生旁听,我們不敢發表太激烈的言論,以免壞了這小小的成果。」克宇說。
「咦?你的行事比以往周到許多了!」牧雍贊許說。
「還不是跟你徐才子學的。」克字笑著說。
「我說過,別喊我才子,听起來活像是前清那些食古不化的遺老。」
牧雍抗議完,又按著說︰
「女青年社的那篇演講稿,字體好,也印得好。」
牧雍一提,克宇便再也按捺不住的說︰
「我正在為這件事煩心呢!說到寧欣,我真還沒見過她那樣的女孩子,親自送稿酬去,她還是拒收,而且冷冷淡淡的,好象受不了和我多說一句話似的。」
听到寧欣的名字,牧雍心一動,但他仍神情不變的說︰
「她就是那種脾氣,我也踫過一鼻子灰,記得嗎?」
「我對她十分好奇,猜她大概是出身沒落的貴族世家,才那一副高高在上,孤芳自賞的模樣。」克宇說。
加上她受恩不言謝、翻臉不認人,倒有這種可能,但牧雍不想再進一步討論,于是說︰
「她既然不想收就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處理事情的一套方式,不必勉強。」
兩個學長、學弟又為下一期會刊擬妥幾個大綱,見天色漸晚才散會。
克宇出門前,牧雍突然說︰「寧欣的事,我來跑一趟好了。」
「你不是不管了嗎?」
克宇揚揚眉,見他不答,又說︰
「好吧!你比我會說話,或許成功的機率比較大些。」
「她寫了那一手好字,我只是想把她拉進學生會而已。」牧雍很正經地說。
「趙秀儀說,那比推翻滿清還困難,你必須有失敗的心理準備。」克宇說。
「試試又何妨?」牧雍笑笑說。
其實收錢或入會,牧雍都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他只不過是要找一個見寧欣的藉口,至于為什麼要見,能談些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
半年來,他告訴自己,汾陽太遠,探視無名,所以他忍下想見寧欣的;但如今她就在方圓百里之內,又與他有小小的關聯,找她就成為擋不住的沖動了。
當然,在心里,他只會承認,這是公事公辦,完全不帶有個人的私情或因素。
※※※
圖書館內的暖爐不足,窗全用厚紙糊上,才勉強抵住嚴冬。
璇芝全身縮著,用不斷動腦來驅散四周的冷冽。她想起富塘鎮的家,她那燻著桂花芝蘭香的閨房,讓她過了不知寒凍的十九載,如今彷佛成了無法歸去的天堂了。
不上課的周日早晨,人並不多,每次門被推開,大家就會望一眼。當她發現秀儀在那兒探頭探腦時,嚇了一跳,這小姐不賴被窩,跑到這里來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