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地,璇芝隨著火車的節奏,緩緩睡著了。
到了萬通,是牧雍喚醒她的。眼楮一睜開,窗外是一片的藍天、黃土及整片的高粱田,原來火車早過了江蘇,到達山東省境了。
璇芝的首要之事便是甩開牧雍,趁著眾人混亂,假裝沒听見他的叫聲,她一馬當先下了車。
這兒感覺很荒涼,耳旁盡是口音濃厚的地方話,她動作極快地問人、問路,想找到馬車店。
一個女人獨行總是會教人指指點點的,璇芝找著客棧後的馬棚,那正在釘馬鞋的車夫也一臉懷疑地看著她。
「我要到汾陽縣里的隴村,大概要多長時間?」璇芝有禮地問。「就你一個人?」
車夫看她一眼說︰
「不去!不去!女人家麻煩!」
有錢居然還沒車坐?難不成要她走上個幾天幾夜?
璇芝放段,和他爭辯哀求,他才丟下一句話︰
「你要湊足六個客人,我才能走這一趟。」
這不是白搭嗎?她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湊人數?現在她才明白,什麼叫「出門處處難」了。
璇芝沮喪地走出馬棚,一抬頭,就看見一身長衫的牧雍靠在柱子上。天呀!他這人真是陰魂不散!
「你怎麼在這里?火車不是開走了嗎?」她皺眉問。
「火車要裝煤、換軌和檢查,所以會在萬通停上一個時辰。」
他接著說︰
「原來你的親人不住萬通,而是汾陽,那還有好長的一段路,你想單獨走,實在是太大膽了!」
他連汾陽都知道了,這個投奔點還安全嗎?
璇芝又氣又急地說︰「你難道沒有別的事做,一定要對我糾纏不休嗎?」
這句話說得重,弄得他臉色微變。遲疑一會兒,他才很冷靜地開口說︰
「我是有事情做,但也不曉得自己是發那什麼神經,一直想幫助你。或許是在運河渡口拉你上船,然後又在河間府讓你平安坐上車,想你人既然都走到這兒了,自是不能功虧一簣,只有保證你能毫發無傷地到汾陽,我才能安心!」這是哪一國理論?是他逼她到這種境地,如今又要拉她一把,老天究竟在開什麼玩笑呢?
璇芝煩亂地說︰
「別管我了,我根本與你無關,更不是你的責任!」
「大遲了,我反正是管定了!」
他鐵了心說︰
「我們在這兒爭辯,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你等著我,我馬上可以找到另外四個客人。」
「四個?你弄錯了吧?我們需要五個。」她說。
「沒錯,就四個,因為我決定陪你一塊去,反正汾陽也可以到北京,只不過是多兩天的行程而已。」他說完就即刻行動,璇芝想叫停都來不及。
他到底發什麼瘋呀?!他們兩個算是素昧平生,他這忙不是幫得有些失分寸嗎?
而她逃了半天,沒顯示一點獨立,還處處靠人,實在不是好的開始,她不相信自己連一點辦法都沒有。
璇芝在原地踱著步子,絞盡腦汁想尋出另一條路來。然,有一方白帕進入她的眼簾,最引她注意的是方角上繡的紫藍花朵,顏色調得又純艷又均勻。
她正欣賞著,一個嬌小秀氣的黃衣女孩走過來,慌慌張張像在尋找什麼。
瞧她俊俏的臉孔,璇芝直覺地問︰
「你是在找這條帕子嗎?」
「是呀!這是我的。」女孩聲音細細的,笑容極美。
「我一共繡了一組四件,是要送給姊姊的。」
這女孩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竟有此手藝,璇芝忍不住贊美說︰「這花繡得好,色彩也好。」
「這是琉璃草的花兒,因為它的顏色正好是宮中瓦片的色調,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女孩細聲細氣的說︰
「西方人稱它為勿忘我,我是听海上的英國傳敦士說的,挺有意思,不是嗎?」
「是很有意思。」璇芝細細思量這三個字,又問︰「你是剛從上海來嗎?」
「是呀!我和哥哥正準備回汾陽老家。」女孩說。
汾陽?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璇芝連忙說︰
「我也要去汾陽,只愁湊不齊坐馬車的人數。」
「我們自己有馬車,現在停在萬通,就是為了換輪子。」文孩說。
「哦!」璇芝失望地應一聲。
「你若是一個人,倒可以和我們同行。」
女孩熱切地說︰
「反正馬車很大,多坐個人也無妨。」
「真的?太好了!」
璇芝真有說不出的歡喜,忙自我介紹道︰
「我叫寧欣,你呢?」
「我叫範湘文。」
女孩微笑著,突然指著前頭說︰「我哥哥來了。」
一個穿著黑短衫,黑綁腳褲的漢子走過來,他長得中等身材,星眉劍目,看起來極豪爽的模樣。
湘文走向前說幾句話,那人看看璇芝!立刻笑著同意。
璇芝松了一口氣,流浪至此,終于平順下來。她必須告訴牧雍,免得他瞎忙一場。
他們三人來到客棧內,正好看見牧雍和幾個黑黝黝的壯漢說話。
璇芝走過去,拉拉他的袖子說︰
「你不用找人了,我已經有願意載我一程的馬車了,範家兄妹也是要到汾陽的。」
牧雍狐疑地看著黑衣男子,對方立即抱拳說︰
「在下範兆青,汾陽人氏,請多指教。」
「範兄客氣了,我叫徐牧雍!方從河間府來。」
牧雍說︰
「寧姑娘單身一人,坐你們的馬車,方便嗎?」
「怎麼不方便?!我們一路由上海行來,舍妹直嚷著無聊,現在正好有寧姑娘做伴呀!」兆青很干脆地說。
「你剛從上海來嗎?」
牧雍眼楮一亮的說︰
「那麼你看到上海為反日本、反專制的罷市、罷工游行嗎?」
「不只看到,還綁白條參加了呢!」兆青也興奮起來。
「從來都沒見過這番景象,很多工廠和商店老閣都把大門一關,主動和我們配合,連警察都站在群眾這一邊才叫奇呢!」
「所以你也是一位愛國志士了。」牧雍轉向璇芝說︰
「寧姑娘,這位範大哥是古道熱腸,一腔俠義之人,路途上有他照顧,你會很平安的。」
「我本來就很平安。」璇芝仍不忘頂他一句。
「既然說定了,我們立刻出發,好趕上下一站的打尖旅含。」兆青說。
太陽已逐漸西斜,高粱田隨風搖晃著金黃。
馬車內部還算舒適,兆青就坐在前頭趕馬。牧雍熱心地幫忙裝貨,又一再道謝。
一旁的湘文不禁偷偷問璇芝︰
「這位徐先生是你的什麼人?看來非常關心你呢!」
這整件事的過程根本無法解釋,說相識又等于不識;說不識又牽扯如此多,若硬要理出一套說辭,大概就是蒼天不希望他們再有瓜葛,用這一路上的照應,讓牧雍把欠她的債還了吧!
停頓許久,璇芝才淡淡地回答說︰
「他和我什麼關系都沒有,只是個行善之人罷了。」
馬車向西而行,黃土路的盡頭,恰是巨大圓扁的紅日,望過去,有極目天涯的蒼涼之感。
牧雍揮手又揮手。他仍不懂,一個才認識不到兩日的女孩,為什麼如此分他的心?他甚至差點不回北京,而想陪她繞一趟汾陽呢!
彷佛有一種熟稔,彷佛有無形的系絆,總教他放心不下。唉!想不通就不要再費神了,反正從此人各一方,自己有自己的道路,又何必再為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牽掛呢!
火車笛聲高響,催著旅客們歸隊。馬車已成遠方的一點塵土,欲辨也難。牧雍緩緩踱回車廂,腦中浮現的仍是寧欣,那個滿懷心事,不知微笑為何物的奇異女子。
第四章
秋風年起,窗外並排的幾棵梧桐樹葉落紛紛,成一片黃金急雨。
再往遠處看,是極藍的天空,一種北京特殊的藍,淨得透明,輕如羽毛,與江南瀲瀲水光的景致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