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江南。
璇芝伏在窗口,默默神傷。她再怎麼計畫,也沒有想到自已會有落腳北京的一日。
五個月前,她投奔隴村,正在地方辦小學的吳校長又驚又喜,不但收留她,還替她安排未來。
「你天資聰穎,不念書太可惜。」
吳校長說︰
「中國目前欠缺女醫師、女老師,甚至女科學家、女政治家,這些都是我們所要努力的目標。」
「我的志願就像吳校長,想為中國的教育盡點力量。」璇芝熱切地說。
「當老師倒符合你沉靜的個性。」
吳校長說︰「我正好有朋友在北京的一所女子師範學校教書,環境單純,又免學費、包吃住,或許最適合你目前的情況。」這條件是再好不過了,但北京……不就又和牧雍在同一座城市了嗎?
璇芝考慮再三,所謂最危險處也是最安全處,徐宋兩家人再如何估計,也萬萬猜不到她會躲在北京,而北京那麼大,她只要少出門,避開幾所大學的校區,踫到牧雍的機率微乎其微。
基于自己想讀書的決心,璇芝很勇敢地上了京城。
目前一切都很順利,除了教室、宿舍、圖書館外,她哪兒都不去,在同學眼中是一位極保守的姑娘。
秋風又起,冷冷地沁到心頭。北京的寒意是她最不習慣的一點,由舊衣攤買來的毛衣棉懊,似乎老保不了暖。
她呵呵雙手,回到床前折她剛曬洗完的衣物。
這宿舍原是前清的辦公處所,沒什麼隔局,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就擠靠著四張床,被里還得听風打牆的呼呼響聲。
來這兒念書的女孩,有些是趕時髦拿文憑的,有些是家里窮的,有些就像璇芝,是其想從事教育工作的。
與她走得最近,睡她隔壁床的趙秀儀就是第一種,她常卷弄她那一頭最得意的短發說︰「我爹說,現在是民國時代,女孩兒家要受點新式教育,才能找到優秀的丈夫。我本來念的是教會女子學堂,但我娘嫌我太野了,就把我送來這土土的學校啦!」
雖是如此,秀儀仍不受影響,每天游走北京、清華、燕京幾所大學內,風頭不輸從前。
而璇芝還是璇芝,保留她兩根發辮,一派大家閨秀作風,所以,她雖衣食儉樸,大家卻都很喜歡她那天生尊貴的氣質。
她又搓搓手,這樣一個會下霜的晚上,正好可以安靜地抄寫和刻鋼版,賺的錢或許能買副手套和帽子。才放好自來水筆,秀儀就沖進來說︰
「喂!你怎麼還在這里?大家都在禮堂集合了!」
「星期六晚上去禮堂做什麼?」璇芝不解地問。
「曖!我的大小姐,今晚有女青年社的人來演講,她們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新女性,教授規定我們都要去听,還要交報告呢!」秀儀拉著她說。
「有這回事嗎!我才不相信。」璇芝說。
「走啦!如果你今天不听,鐵定會倒退一百年,中國就完蛋!」秀儀不放松的說。
女青年社都是女生,想必與牧雍扯不上關系。璇芝其實也很想見識一下,長期受壓迫的婦女同胞,到底能獨立到什麼程度?又能為社會做什麼?
美麗的藍天,已呈濃暗,星月隱隱掛在樹梢。璇芝隨秀儀到禮堂時,訝異于熱烈捧場的人潮,除了師範的女生,還有其它學校的學生,男女都有,把小小的場地擠得水泄不通。
主講者有留美的碩士、留日的醫師、留法的畫家,清一色的女性,她們侃侃而談,爽快俐落,頗有女中丈夫的氣魄。
「中國只有幾處的光芒,絕大部分仍陷于無助的黑暗里。這黑暗根源于儒家幾千年來所衍生的專制迷信,你們當中有許多人是未來的教師,換句話,就是傳遞及散播光芒的人,一定要把自由、進步、民主帶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那位女碩士說到最後還大呼口號。
璇芝隨著演講者的精采論調,頻頻點頭,完全忘了站在人群中的種種不適。
通常靠後門的一端站的是牧雍,他因學的是光電物理,所以被女青年社請來管理照明設備的問題。
從五四游行的勝利後,年輕人更覺得自己力量的不可忽視,因此大小會社,各種刊物,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而他們這些組織常常互通聲氣,彼此幫忙,想造成一股輿論,來制衡腐敗的軍閥政府及國際強權。半年前他回北京後,在獄中的同學紛紛被放出,沒多久曹汝霖及章宗祥下台,中國也拒簽不平等的巴黎和約。誰說只有槍桿子才能出政權呢?民意的力量才是偉大的。
他們也向世人證明,學生並沒有野心,也不受政客的利用。事件結束後,大家都重回學校,繼續課業的研究;牧雍也全力專注于自己畢業論文的撰寫,對于很多活動,已由主角退居于配角的地位。
在這段快速變動的時期,比較令人驚訝的是小小的千河鎮也受到沖擊,他到暑假快結束時回鄉一趟,才知道那位嫁過來的宋家小姐,在他離家的第二日就留書出走了。
牧雍對她沒什麼印象,恍惚間她只像個沉默的影子。她這樣斷然消失,必定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有關,如此看來,她也不是一般三從四德的舊式女子。他不由得敬佩起她,卻也為她流落上海而擔心。
兩家人為這件事風波一直無法平靜,幾乎要摔斷如意,絕了三代以來患難與共的交情。牧雍還特別到宋家去請罪,上海徐家的搜尋隊也一直沒有停過。
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竟可以躲得一點線索都找不著。
隨著時日的拉長,雙方家庭的氣氛愈來愈沉重,宋小姐若再不現身,或許真有世交變仇人的可能性。
頭上的燈泡閃了一閃,牧雍忙檢查線路和電壓,假如真的停電,這小場地中上百人若慌了起來,絕對是一場災難。
前面幾排的人移動了一下,突然有個女孩的臉孔引起他的注意。同樣明亮的眼楮,同樣柔美靜婉的五官,但怎麼可能是寧欣?她不是應該在汾陽嗎?
自萬通一別後,她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腦海,他們同行的短短時日,成為他一個特殊的回憶。在往返河間時,他曾萌生去探望她的沖動,但非親非故的,這種舉止又未免太可笑了。
然而,寧欣出現在北京,又是這樣的場合,也太不可思議了,莫非他眼楮花,認錯人了?
演講在如雷的掌聲中結束,璇芝听了有所感動,所以也隨眾人愉快地討論著。
人潮中有個男孩子走過來,對著秀儀說︰
「今晚辦得很不錯,你的朋友多半都來了。」
左右的人似乎和他都熟,紛紛打起招呼,只有璇芝一臉陌生,他沖著她直直笑著。
「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學妹寧欣,這是從北大來的,也是現任學生會會長劉克宇。」秀儀說。
璇芝一听到「北大」兩個字,心就涼了一半,徐牧雍不會剛好也來了吧?!
「是新生呀?你怎麼沒帶她來參加學生會呢?」克宇很熱忱地說。
「寧欣一向文靜,不太喜歡團體活動,今天還是看到‘女性’這偉大的主題,才勉為其難來的。」秀儀說。
「哦!那真可惜,我以為你們將要為人師表,應該具有最先進的想法,我想你是太沒有說服力了。」克宇開玩笑地說。
「最有說服力的人來了!」璇芝的另一個室友李隻指著她的身後說。
大家把視線轉向新來的人,璇芝不看則已,一看整個人差點昏倒。今天果然不是她的好日子,乖乖留在校園之內,竟然還是踫見徐牧雍,正應了「冤家路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