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方家敲了幾次門,總是以緣用很淡漠的聲音說︰「她叫你走開。」
「方阿姨,我求求你,告訴靈均,我不是有意傷害她的。」英浩說。
「傷害造成時,無論有意或無意,痛苦都不會因此減少。我只能說,靈均是絕對無辜的,她想自我療傷,你就不要再來打擾她了。」以緣說。
「方阿姨,剛開始對靈均,我或許不是光明正大,但我現在是愛她的。」英浩表白說。
「你若一直對她心存懷疑,甚至輕賤她的人格,不相信她的操守,又如何能產生真愛呢?」以緣反問。
英供很想解釋自己內心的轉折,但這務必提到雪子。上一代的糾葛仍是一團亂麻,他不想再介入,可是他要如何才能拉出靈均呢?
幾番欲言又止,幾番躊躇不定,語言的難以表達仍是他最大的致命之處,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他等著靈均心平氣和,但希望仍是渺茫。
再試最後一次吧!今晚不成,只有明日再來了。
他繞到後面的修道院,沿著溝渠走,走沒幾步路,身後就有兩道強光射來,他略略讓開,看見一輛白色賓主,是德威的車子!他忙拚命揮手,賓士轉入一旁的空地,停了下來。
空地土雜草叢生,黑夜的風呼呼吹著,遠處有犬吠聲,幾盞路燈聚著蚊蟲,不亮,但足夠他看清德威下車,怒氣沖沖地向他而來。
「原來你就是那個該死的田浩,你到底對靈均做了什麼?」德威一張臉極為嚴厲;那是連信威都要噤口的表情。
德威一向是英浩慣于溝通的人,所以他也不甘示弱地說︰「不是我做了什麼,而是你!你莫名其妙去接近靈均,又和她的阿姨在一起。姑丈,我一直很尊敬你,把你當成仁義道德的典範,實在很難想像你會做出對不起我姑姑的事情來!」
「所以你就利用靈均來調查我,順便欺騙她的感情?英浩,我實在看錯你了!」德威高聲怒責著。
「我沒有調查你,一切都是姑姑告訴我的。」英浩說︰「我認識靈均沒多久,就了解到她不是那種貪慕虛榮,會破壞人家家庭的女孩子。我後來留在台灣,是為了追求她,還有,就是防你對她動歪念頭!」
「我?對靈均動歪念頭?」德威震驚地重復著。
「姑丈,你不得不承認,你變了。」英浩沉痛地說︰「俞家三兄弟中,你是最正經、最不可能有外遇的一個,而你卻和方阿姨有了私情。姑姑一向將你視為最完美的丈夫,這對她打擊有多大,你想過嗎?」
「不是歪念頭,也不是私情!」德威再也不能忍受這些刺心的字眼,他一字一字說︰「因為靈均是我的女兒,以緣是我的妻子。」
莫浩也和雪子的反應一樣,無法置信。許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必須把中文翻譯成日文,在內心再三咀嚼,才能開始接受,真正思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連貫起來。
在英法還處在驚愕沉默之時,德威已逕自說出往事。這一回更詳細,因為雪子不听,而英浩願意听。
他幾乎掏出了二十年來所有的苦悶,希望與絕望,快樂與痛苦,那是一段肝膽俱裂的心路歷程,一直到如今,他和以緣仍在悲哀的邊緣相愛著。
英浩听完,看著黑蒙蒙的夜空,好半晌才說︰「我現在終于明白你那人前人後的沉默內斂,你那仿佛無生的郁抑寡歡,原來你心中藏了那麼大的一個秘密與悲劇。靈均,她知道你是她的父親嗎?」
「不知道。以緣害怕曾經詛咒我們的那個妖魔,她說靈均要無父無母,才能長保平安。」德威說。
「這是二十世紀了,怎麼還有這種迷信呢?」英浩駁斥說。
「英浩,你不了解以緣,她歷經幾段生死,吃的苦是常人無法想像的,所以她對天命有一種深深的畏懼。她愛靈均,怕不幸降臨在她身上,所以寧可獨自忍受有女不能認的痛苦。」德威說。
「可是無父無母本身,已經是最大的不幸了!」英浩繼續說︰「你曉得嗎?靈均多希望能見到她的生父生母,身為孤兒是她生命中最無法釋懷的缺憾;而她明明父母雙全,你們偏不讓她相認,這不是很殘忍嗎?」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說他殘忍了,也許他早已破碎的生命,總不小心有尖銳細片去傷到旁人。
他看了英浩好一會兒,靜靜地問︰「你是真的對靈均用情,對不對?」
「是的。最初我或許是對她好奇,在探知她和姑丈之間沒什麼時,我的任務就達成了,但我還是回到台灣,甚至在台北租房子,為的就是靈均。」英浩說︰現在她不理我了,連電話都不肯跟我說。姑丈,你一定要替我說情解釋,你從小看我長大,明白我不是那種拿感情當兒戲的公子。」
「這點你很像我,感情方面黑白分明,一旦愛上了,就一輩子不悔地專一。」德威說;「只是靈均十分單純,她不似你的復雜尖銳,你怎麼會愛上她呢?」
「我的復雜尖銳一踫上她,就摧折朽化了。我現在才體會到,為什麼音樂藝術終要歸于自然、簡單,像暢行在宇宙的優美流線。靈均的美與氣質,就是我一生所追求的了。」英浩很認真說。
「很好,無論我和以緣的事會有什麼結局,我可以把靈均交給你了。」德威說。
「姑丈,你放心…」英浩保證著。
「不!我是大大的不放心!」德威打斷他說︰「你已經給靈均一次委屈受,若再有任何傷害,我不會輕易原諒你的。」
「姑丈……」英浩又說。
「走吧!別讓靈均的優美流線沖擊太久,她若不轉彎,我們是追不回來的。」德威說。
兩個男人走在暗暗的長巷,遠方有一棟閃著微光的房子,里面住著他們心愛的女子;但天如此黑、光如此弱,他們心中的期盼能點燃嗎?
幾個鐘頭過去了,靈均早放棄收拾臥房的慘不忍賭,牆上的壓花畫碎了,榻榻米被劃破,鏡子裂成條狀,衣服剪得不能穿……只有以緣仍然耐心地—一整理,丟的丟、補的補,唯一完好的德威衣物,則堆放在一旁。
「那女人瘋了!」靈均說︰「她能夠把我們家毀成這樣,一定也對你說了很可怕的話。阿姨,我一直難過自己的事,沒問太多你的情形,你還好嗎?」
「還好,沒有我不能忍的,所謂‘忍如大水,滅地獄火’,這也是你該學的。」以緣心平氣和地說︰「何況雪子也是可憐,她今天不知道事實真相,這是正常反應;我比較擔心的是,當一切都大白時,她會怎麼樣呢?」
「能怎麼樣?她充其量是二太太,俞叔叔又表明不愛她,如果她女權意識夠高的話,就該走出這段婚姻,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呀!」靈均說。
「你畢竟還年輕,還未體悟到人生的不得已。」以緣搖搖頭說︰「你想想看,雪子和德威夫妻十二年,又有兩個孩子,能無情義嗎?哪能說丟就丟?」
「可是俞叔叔指明要和你白頭偕老,她又能怎麼辦?不如看開一些吧!」靈均說。
「若不是為了德威和你,我真想剪斷塵緣,找個青山古剎了卻殘生。我真的很不想傷害雪子,我很希望德威回到她的身邊,放我修我的道。」以緣說。
「你真舍得嗎?」靈均問。
「我是可以舍,但德威不舍,他的固執就是我的劫數,連死亡都斬截不了。」以緣嘆口氣說。
「我其實很羨慕你,有這麼痴狂的男人愛著你,不像我……」靈均一想,又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