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在做什麼?」他皺著眉問。
「在收曉青的東西呀。」美錦說︰「曉青拜托我的,說有人會來拿。她還開了一張清單呢!」
「她去找您了?」他跳起來問。
「是呀!前幾個晚上來向我和你老爸餞行。」她把灰塵擦一擦,「還送一塊旗袍料給我,說本來是讓我訂婚宴穿的,現在婚沒訂成,就當做禮物。真難為這孩子了。」
「沒想到她訴苦訴到家里了!」他握起拳頭,「她八成說了我不少壞話。」
「別冤枉人,曉青比你們都有修養。」她把畫輕輕放好,「她只說她沒辦法做好醫生太太,既會妨礙你的工作,又不能讓你快樂滿足。然後什麼大海小湖的,再來就是方便,你怎麼把曉青比成方便面去了?」
「媽,那些話有一大半是海成說的,哪里知道她就當真了。」他看見美錦要取下「夕雨」,忙說︰「媽,請您不要再動曉青的東西好嗎?一切保持原位。」
「都分手了,還留著做什麼?」美錦不以為然,「曉青說怕以後你的太太或女朋友誤會,到時不但解釋不清,還會被丟到垃圾桶,不如收好還她。我覺得很有道理,東西還不少呢!」
「媽,您不要管我們的事好不好?」他壓抑著說︰「如果她要,叫她自己來拿!」
「她若能來,早就來拿了。」美錦把「夕雨」放在桌上,「她說你們吵得很厲害,怕會砸了這些寶貝。」
天呀!他沒見過比曉青更會拐彎抹角的女人了!他突然失去控制,用快速而堅決的動作,把畫掛好,把箱子里的東西一一歸回原來的地方。
「媽,這就是我的決定。」他用不妥協的態度說。
美錦張大嘴,這兒子是她養大的,自幼懂事老成,她還不記得他有那麼孩子氣的一面。她的嘴角不自覺地泛起一抹微笑。
「好吧!」她故作無奈說︰「我明年去舊金山時就告訴曉青,你不肯還。」
「什麼?你要去舊金山?」他頭又昏了。
「是呀!曉青邀請我和你老爸去玩,反正舊金山很近,十幾個鐘頭的飛機就到了,又可以順便去看瑾平……」美錦計畫著。
「媽,我已經和她分手了呀!」他急急地說。
「你和她分手,不表示我不能繼續當她是女兒,不是嗎?」美錦實際地說。
平靜下來、理智一點,聖平告訴自己,不要再讓荷爾蒙亂作用了!他把一些到了嘴邊的氣話硬吞進肚子里,再深深吸一口氣。
「媽,我們別再談曉青了。」他看看表,拿起外套說︰「我必須到醫院去了!」
他在門口穿鞋時,美錦突然開口︰「兒子,你其實是愛曉青的,對不對?」
這種問題他當然不會回答,他只轉頭道再見,便走出公寓。
什麼是愛?海成所說的戀愛癥候群,以前沒有,在曉青拂袖而去後才開始,這就是愛嗎?
他這一輩子最怕意外和差錯,偏偏曉青就是它們的化身。在這種腦袋已不听使喚的情形下,他該如何把生命導回正途呢?
第八章
曉青、郁青及宣秀听完巴哈的室內三重奏,便到底樓觀賞新展出的名家手跡手稿。
這個藝術館位于太平洋濱,是仿羅馬式的白色建築,有圓柱、雕像、廣場、噴泉,可遠眺金門大橋,風景非常優美。
曉青的藝術課程偶爾會到這里來素描羅丹的雕刻。
「哇,你們看蕭邦的樂稿,此女人還整潔細致。」宣秀在昏暗的燈光下,把頭湊近玻璃櫃。
丙真有趣,曉青听過文如其人,沒想到音符亦如是。
貝多芬的樂稿就十分大刀闊斧,東涂西涂,墨深濃有力,像落下的大雷雨,充分表現出一個騷動的心靈。莫扎特的稿則像跳躍的小精靈,很不規則地排在五線譜上,如源源不斷的泉水,由天才的靈感中化出,幾乎來不及盛接。舒伯特則很隨意散漫,還附上歌詞,充滿流浪吟哦的味道。
舒伯特,總讓曉青想起聖平。
繞到樓上,她們一定會去欣賞每次都不錯過的俄羅斯公主出嫁圖,大大的佔一面牆,眾婦雲集,圍著嬌美的新娘,衣裳面容都畫得細致逼真,美得令人遐想。
「可憐的公主,華麗的包裝,丑陋的現實。」宣秀看一回就批評一回。
「這幅畫特別讓我感觸良多。」郁青想起前一次的婚姻。
曉青無言,那公主的臉龐是如此純真柔美,眼中寫滿期盼,不給她一個白馬王子,豈不太殘忍了?!
出了藝術館,她們沿著海灣散步,二月的舊金山比台北冷。
她們在日本登陸紀念碑前品頭論足一番;再往下走有一塊巨石,上面刻著「大自然」三個中國草書,只見海天一色,山巒橋影,風帆點點,恍如人間仙境。
忽然山腳下那團霧變濃了,由遠處翻滾而來,如飛瀑、如雲海,蓋住了整座山,淹過了碧藍的海面,也掩住了金門大橋。不過短短幾分鐘,四周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警笛聲陣陣鳴叫著,伸手就可以抓到濃濃的霧,全美最浪漫城市的最浪漫奇景──舊金山有名的海霧。
「想到要離開這里,我還真有些難過。」宣秀吹走一口霧說。
「我真沒想到你還要去波士頓繼續念博士班。」曉青對表姊說。
「哎呀,念博士只是一個借口,誰不知道我最怕讀書!」宣秀說︰「但是我更怕回台灣呀!你們剛從‘那里’逃出來,又不是不知道,一回去我的世界就只剩下‘嫁醫生’、‘嫁律師’和‘嫁小開’三首歌了。」
「完了,那我也得滯留在美念到藝術博士了!」曉青玩笑說。
「說不定你會像郁青一樣,遇見一個真正愛你的人呀!」宣秀半認真說。
「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談感情了。」曉青收起笑臉。
「嘿!」郁青輕輕說︰「都三個月了,你還在傷心呀?!」
「為三大公會的人傷心是最不值得啦!」宣秀用起天字的詞,「你在這兒念念不忘,他搞不好已追起另一個醫生的女兒了。」
「周聖平倒不像是這種人。」郁青中肯地說。
「難說喲!他們自稱是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我們千方百計避開的,還有一大堆女人擠破頭呢!」宣秀大發議論,「我就看過很多女孩子,平日心高氣傲,一見到三大公會的人,立刻巴結逢迎,成一身賤骨……」
「宣秀,別再說了!」郁青使個眼色。
「哦,對不起!」宣秀尷尬地說︰「曉青,我不是說你。」
「我知道。」曉青低低地說︰「但我也夠傻了。」
而且傻到心眼里,方才听見宣秀說他或許在追另一個醫生的女兒,心就揪一下。想象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情景,就忍不住嫉妒。
離他愈遠,思念有增無減。她多少次想,如果時光倒流,她還會不會堅持不原諒的原則呢?如果她讓一步,他們又會快樂地在一起,不是嗎?
但這種快樂遲早會有可怕的結局。
舊金山的霧來得快也去得快。逐漸地,樹、海、天、橋又一一呈現在眼前,唯有山仍在白霧中糾纏著。
可憐的山,曉青輕輕地嘆了口氣。
※※※
天宇用計算機為「永恆」譜曲,效果並不好。從學校一回來,他就在鋼琴上亂彈。
曉青在客廳寫兒童插畫的報告。她喜歡艾利克。卡爾簡單又哲理的線條,就一條毛毛蟲或一只蟋蟀;她也喜歡柯恩。湯普森的抽象及復雜,比如一座孤島有數百個窗子,浮在半空中,藏著許多秘密……
但天字的音樂實在太刺耳了。
「宣秀臨行前再三交代,別把她五萬美金的琴彈壞了。」曉青忍不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