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著宿醉,他到辦公室,這一向是他生命重心的事業似乎再引不起他的興趣!如果有人能立即停止他頭上和心中的痛,他情願拱手讓出江山,該死!
開了一場會,決定幾件事,人散了,榮軒還坐在椅子上發呆,忘了後面還有數不清的工作在等待。
「榮軒,你剛才實在不該隨便發脾氣,畢竟這筆生意不算真正延誤。」仰德也陪他留下來,準備談一談。
「什麼脾氣?有嗎?」榮軒根本記不清。
「不只剛才,還有最近一些事。」曉真是進會議室才說︰「大家都說你變得莫名其妙,連一向最說你好話的亞珍,也頻頻抱怨呢!」
「你八成又喝酒了,對不對?」仰德故意皺鼻子。
「不干你的事。」榮軒用手按太陽穴,一臉不耐煩。
這時,雅惠推開門進來,臉上盡是笑容,她說︰「你們都在呀!嘉敏剛剛打電話來,邀我們聖誕節去瑞士滑雪,她說她家在那里有別墅,不如我們就去歐洲玩一趟,怎麼樣?」
「我不去。」榮軒想也不想地說。
「不去?」雅惠瞪著兒子,「人家嘉敏是一片好心,她對你已經夠好了,放著那麼多追求都不要,對你又不記前嫌,你還擺什麼臭架子?這可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
「要去,你們統統去,留我一個人耳根清靜。」榮軒站起來,打算離開。
「你頭腦壞了?你不去,我們還湊什麼熱鬧?」雅惠一把火氣上來︰「看你這樣子,你舅舅哪敢把盛南交給你?」
「那我就不要。」榮軒干脆說。
一旁的三人都嚇住了,這根本不是榮軒會說的話。仰德首先質問︰「榮軒,你在說什麼酒話?」
「我沒有說酒話。」榮軒很厭倦地說︰「誰要盛南,就送給他好了!」
「你這孽子,你是存心要氣死我呀?!」雅惠捂著心口說︰「你舅舅對我們恩重如山,待你如親生兒子,你是這樣報答他嗎?你是我們鄭林兩家唯一的香火,這事業你不接,又叫誰來接?你竟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還要活嗎?!」
雅惠和榮軒都是硬脾氣,常有母子對峙的場面,但都不像這次那麼嚴重,曉真連忙拍雅惠的背︰「鄭媽媽,您別生氣,榮軒說的不是真話。」
「榮軒,你是酒還沒有醒,是不是?」仰德指責他︰「盛南的事怎麼可以拿來開玩笑,你到底哪根筋不對了?」
榮軒站在窗前,濃眉緊鎖,一臉倔強不妥協。
「都是那個沈月柔。」雅惠氣急地說︰「自從她走了以後,你就這一副陰陽怪氣,要死不活的樣子。為了讓她離開,我連你父親和姐姐的在天之靈都來不及告慰,仇也不報了,你還苦得過我嗎?」
「報仇?您從來就只在乎那些。從我二十歲起,天天耳提面命,不能有自我,不能有快樂,不能絲毫忘記,否則就對不起亡父亡姐。」榮軒慘然一笑︰「你們看我今天風光成功,其實我一無所有,只是一個工具而已。復仇的工具、繼承事業的工具、傳宗接代的工具。
仰德,你看,我是不是連你還不如?」
仰德啞口,曉真無言。他們和榮軒朋友那麼多年,竟不知他有這麼抑郁可悲的想法。
他一向如此強悍,強到近乎無情,無所不懂的呀!
雅惠完全不接受這番說辭,她激動地說︰「什麼工具不工具的?殺父姐之仇本來就不共戴天,繼承家業和傳宗接代本來就是為人子女的責任,你胡涂了嗎?那個沈月柔真是禍害,她到底給你下了什麼藥,念了什麼咒,你竟連一點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了。」
「沈月柔,」榮軒沉痛地念著這三個字︰「媽,您責打她,辱罵她,厭惡她,但她卻是這世上唯一真正關心我、愛我、給我安慰的人。這麼多年來,我驅使自己,像奴隸般工作都是為她,你知道嗎?沒有她,我早撐不下去了!」
「你在胡說什麼?!」雅惠余怒未消說。
「十年前鄭家祠堂前的一幕,你還記得嗎?我欺騙她的感情和純真,來為姐姐復仇,結果她跑到日本,意圖投水自殺,沒有死成,卻流掉了月復中的胎兒,那是我的孩子呀!」榮軒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它們沾滿血腥︰「我詛咒沈家的每一個人,自己卻比他們可惡千倍萬倍。但月柔誰也沒有怪,她一聲不吭地扛上所有罪過,忍受我們一再的打擊和羞辱,她一直在設法平息仇恨,而我們呢?卻是不斷在制造仇恨的人呀!」
雅惠幾乎站不住腳,她的憤怒已徹底消失,像泄了氣的皮球,惶惶不知所措,曉真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她終于弄清楚榮軒那麼恨她的原因了,她的確毀了他的一切!
「你們老說月柔纏住我,你們錯了。其實是我纏住她,不放她走。因為我需要溫暖,而她們僅存的火種。沒有她,我就像在冰冷的地獄中,她比你們任何人都了解我寬容我,她是我生命的快樂和陽光。只有她才讓我活著像個正常人。所以,你們說,失去了月柔,盛南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榮軒低聲說完,就靜靜離去。留下其他三個人,各懷心事,久久不能動彈。
「我錯了!」曉真掩著臉說︰「我竟不知道他那麼愛月柔,他所做的一切,都為了月柔呀!」
「可是他所表現出來的,為什麼都是相反的呢?」仰德喃喃地說︰「我真的想不通。」
「天呀!仰德!」曉真淚眼看著丈夫︰「我害死了榮軒的孩子,還差點害死了月柔。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愛到那一種程度了,否則我說什麼,也不敢插手的!我覺得我好罪孽深重呀!」
「不!罪孽深重的是我。」雅惠恍惚地說,面孔一片死白︰「我把所有的痛苦和包袱都壓在他身上,連帶把他的快樂和幸福都壓垮了。我怎麼都沒有看出來,要榮軒在仇恨中尋找他的人生和未來,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呢?!」
「鄭媽媽,唯今之計,只有幫他把月柔找回來。」曉真很實際地說。
「我這樣對她,她還會回來嗎?」雅惠哽咽地說。
「我想她會的。」曉真說︰「她能這樣無怨無悔的容忍榮軒,想必還是愛著榮軒的。」
「我要到哪里找她呢?」雅惠拭著淚問。
「听說他去日本了。」曉真說︰「她的合伙人方明雪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那我明天就去問她。」雅惠說。
曉真看著雅惠,驀地發現她臉上一向剛硬的線條不見了,下巴額際都變得柔軟,使曉真想起丈夫、兒女在身旁圍繞的快樂雅惠,仇恨真的過去了。
※※※
日本京都近郊山城。
月柔又走在古雅小鋪間的青石板路。
十二月初,氣溫極低,凍得不見行人和旅人。小鋪絕大部分關閉,有木門緊鎖的,有簾布掩垂的。一、兩家有人走動的話,也緊密地關在暖氣里面。
所有落葉喬木都露出光凸的枝椏,像青剛櫟、橡樹、山毛櫸、白楊樹、矮杉……只松柏尚綠,夾著一些干澀的長蘆葦,令人想起青絲白發。
來時,山城已寒,她錯過了秋天送鬼篝火祭。只見處處是焚燒草葉的人家和味道。現在她在等待第一場雪,天上雲層總是厚重,雪久欲下又不下。
她裹在大衣圍巾里,心情紛亂,想到神社為月復中的孩子祈福,順便求一個「安產御符」來保平安。
前天她和雅惠、曉真通過電話。
「我沒有辦法,她們天天來。我應付不了,只好你自己跟她們說。」明雪把麻煩丟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