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惠一直對她懺悔道歉,希望她救榮軒一命,說榮軒失意喪志,連盛南都不管了。曉真則聲淚俱下,連連對不起,不知道榮軒愛她如此深,希望她回來。
榮軒懂得愛嗎?月柔懷疑,由愛生恨很容易,但由恨來生愛,其過程就像耶酥被釘上十字架般慘烈,多少人能捱過呢?
離開他,心中仍有止不住的牽掛。榮軒真有那麼悲慘,真的都因為她嗎?考慮再考慮,真不敢相信,何況她還要顧到孩子,所以堅決不回去,也不透露她的住所。
到了神社,有些人煙,常夜燈石柱立在冷風中。月柔靜心參拜求符,那紅色錦囊,上面用金線繡著「安產御符」四個漢字,穿一條紅絲繩,可以掛在胸前,她虔誠地為孩子祈禱……也為孩子的父親。
打算到竹林,有人擋住她的去路。抬頭一看竟是榮軒,她眨眨眼,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穿著旅行夾克,一身簡便。人削瘦些,胡碴隱現,頭發微亂,看來是失意憔悴,雖然濃眉下的雙眼仍如鷹般犀利。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月柔慌亂地問。
「你的鄰居說的,我們筆談了好久。」他神色憂郁。
「不!我是說,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她再問。
「你小叔叔給我的。」他說︰「我去了舊金山一趟。」
「你和我小叔叔見面了?」她驚恐地說。
「別那麼害怕了。我們沒有瘊斗。」他看著她說︰「只是很友善的談話。我們甚至一起釣魚、看海、逗弄可愛的辛蒂,就像回到年輕無憂的時候。」
「你們和解了嗎?」她期待地問。
「和解了。」他眼光仍沒有離開她。「我還告訴他我們的事,他鼓勵我來找你,雖然我實在沒有勇氣。」
「你找我做什麼呢?」她避開他的眼︰「我們的事不是都了了嗎?」
「月柔……」他伸出手想踫她,又頹然放下︰「你明知道沒有我的天使,我是活不下去的。」
「不!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天使!」她匆匆轉過身去。
「你到現在還要否認嗎?」他又擋在她的面前︰「那麼多年的黑暗地獄,你是我唯一的光明和希望,是你帶我走出可怕的長長甬道,你很清楚的。」
「如果我是你的天使,你如何忍心來傷害我、欺騙我、折我的翼呢?我好難相信你!」
她責問中充滿哀傷。
「月柔,你要相信我,我在剛認識你的時候,並不知道你是沈家的孫女,我就深深受你吸引,把你看成是我快樂的源泉。」他又急切又激動︰「知道真相後,我矛盾痛苦,你的純真叫我遠離你,但我走不掉了!我利用仇恨,進一步去擁有你!月柔,鄭家祠堂的事完全正確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絕對不會這樣對你的……」
「無論如何,你是報了仇了……」她駁回去。
「不!事實上我仇恨已消了大半,只是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演出一場羅蜜歐與茱麗葉嗎?!」他想著往事︰「結果你帶翼遠揚,到了日本,讓我見不到模不到,我的恨才燃起,恨沈家恨你,我也才領悟到自己是多麼愛你,對你的依戀有多深。」
「那後來呢?後來我們再度相逢,你為什麼又對我極盡脅迫羞辱之能事?根本除了恨,還是恨!」她強迫自己絕不心軟。
「因為我害怕。你是那麼美麗、冷淡、遙不可及,我好怕我的天使早不為我而存在了。」
他的眼內有著淒涼︰「最可悲的是,我知道我已沒有說愛的資格,所以恨是我唯一的手段。
我只想緊緊地把你綁在我的身邊,不再飛走。你原諒了十年前那個混蛋該死的我,可不可以也請你原諒我現在這個為情痴傻的我呢?我沒有任何借口,只能說我太愛你了!」
「愛我,為何要叫我離開呢?」她的淚盈在眼眶。
「那不是你的要求嗎?」他痛苦地說︰「我是萬分不舍,但我又怎能殘忍地再妨礙你的自由呢?但,月柔,我真的受不了,我要你回來,沒有你,我生不如死……」
月柔的淚撲地流下,在寒風中冰涼,她逕自穿過木橋、竹林,榮軒看她的神情,不敢阻止,只能相隨。
林深處有一間木屋,月兌鞋進去,迎了三尊牌位。她跪在榻榻米上,叫愣在玄關外的榮軒進來。
他也學月柔坐跪下來,看著牌位上的名字︰沈紹寵、沈鈴子、沈翔太。
「這就是孩子。」月柔指著翔太。「外婆問神,說是個男孩。我不忍他魂魄無依,接他嬰靈,給他一個姓氏。我想你們鄭家一定不歡迎他,所以給他姓了沈。」
她凝視牌位沉思,不見榮軒反應,轉頭一看,他竟哭了。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掉淚,都是為了翔太,可見他是非常在乎孩子的。她不禁拿手帕為他拭淚。
「對不起,非常的對不起。」他咽啞地說。
「我若知道自己懷孕了,絕不會去投湖的。我太脆弱了!」她陪他垂淚。
「不!都是我的錯!」他急急地說︰「我根本沒想到你會懷孕,沒有做到保護你的責任。
當時我沒什麼經驗,所以……」
月柔將胸前的「安產御符「拿下,放在他手上。
「這是什麼?」他疑惑地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她說。
「安產御符,你……」他有無法置信的表情。
「你現在似乎也沒什麼經驗,我又懷孕了。」她低聲說。
「什麼?」他好震驚,雙眼睜圓。
「已經四個月了。」她說︰「這也是為什麼我匆忙離開你、離開台灣的原因。」
「天呀!如果我早知道,我絕不會讓你離開一步的。」他握住她的手說︰「現在你別無選擇,必須跟我回去了!」
「我十年前就別無選擇了,不是嗎?」她看著他說。
「這是什麼意思?」他緊張地問。
「意思是,無論我飛多高飛多遠,終會回到你的身邊,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愛。」
「月柔!」他激動地抱住她,用發自內心的聲音說︰「我愛你,可以為你生、為你死,我終于明白這句話的真意了!」
他們在牌前恭謹地叩首祭拜,榮軒以虔誠的感情向月柔的父母指誓︰「伯父、伯母,我將娶月柔為妻,保護她一生一世,我發誓要永遠愛她、照顧她,不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若有半句虛言,願遭天打……」
「不要說了。」月柔堵住他的嘴,「我相信你。」
兩人再深深一拜才離去。
走出木屋,天色已不若方才明亮,陽光全隱在雲後,榮軒牽著月柔的手,小心的下石階,幾陣風颯颯吹過,榮軒放開她的手,改為緊擁,她感到更溫暖了。
突然一絲絲如毛絮的小白點由天際漫漫而下,散落在每一處。月柔展開微笑,驚呼著︰
「看呀!今年的第一場雪呢!」
走到村子,雪已旋成大朵大朵的白花,密密飛舞著,把屋頂、樹梢、行人、馬路都罩上一層潔白的顏色,在逐漸走向夜晚的暗藍天空中,映出晶瑩。
家家戶戶像有默契般,同時點了燈。暖黃的亮光,透過窗牖,倍覺溫馨動人。
月柔緊偎著榮軒,他替她遮去風雪,相依著走回自己的家。她終于確定,這千盞萬盞的燈光中,有一個是屬于她的,她再也不必漂泊了。
她終于找到她的港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