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疲憊感襲來,不曾有過的,仿佛幾小時內,他一下子老了十歲,他靠床席地而坐,望著窗外,漆黑的天空,無星無月,他再也無力思考,眼瞼輕輕闔上。
夢里,他仍是不可一世的青年企業家,揚威得意,想給敵人致命一擊。但,他還要等月柔,等她的出現,來完成這一切。
「沈月柔呢?叫她來見我!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她,她躺不掉的!」他自信滿滿地說。
四周馬上變得陰氣森森,在幽冥深處,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回答他︰「沈月柔已經死了。她早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于人世了,你要怎麼找到她?幾截枯骨嗎?」
他的心如入冰封的湖底,月柔死了?不在了?原來這十年來所有的痛苦、掙扎、努力、憤怒等等,全部都是一場空無?沒有月柔,財富、名利、事業、仇恨、未來,對他有什麼意義?
不!湖水冰冷,他不能忍受,不能呼吸,不能活在沒有空氣的世界中,冰層是透明的,卻穿不透看不清,他覺得自己裂為千千萬萬片,沖過堅硬的冰面,沖向藍天,每一個閃光都不得叫著「月柔——」
他驀地驚醒,晨光初透,他呆坐一會兒,方才回過神,第一個念頭是︰「感謝老天,月柔沒有死。那只是夢,她還活著。」
他緩緩把僵痛的身體伸直,看著月柔,她仍沉睡著,鼻息淺淡而有規律。他握著她的手喃喃地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還為誰而活呢?」
※※※
遠遠有電話鈴聲,響了又停,月柔醒來時,已經近午了,她竟睡了那麼久,人仍覺得虛,但不再昏沉。腦中憶起昨晚的談話,她霍地坐起,榮軒呢?
她把所有事都吐露了,包括她的軟弱尋死。天呀!他發現她根本不是天使,會不會更輕視她,更傷害她呢?她不該說的,她來是要把這秘密帶進墳墓的。
她忐忑不安的下樓,沒有榮軒的人影,他可能上班了。她必須吃一些東西,多日來她第一次感覺肚子餓,鍋中有溫著的面,是為她留的嗎?
突然她背後有聲響,是榮軒!他由書房走出來,氣色不太好,似一夜沒睡,雖干淨整齊,但那狼狽是來自眼神姿勢的。
他凝視她,半晌才用很疲倦的聲音說︰「復仇停止了。沈鄭兩家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我堅持我的承諾,不動你叔叔的公司及花坊,而你……也自由了。」
月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麼一夜之間會改變這麼大?
「沒有錯。」看她懷疑的眼光,他繼續說︰「我不會再用這些箝制你了。你隨時可以……離開。」
「為什麼?」她總算能夠發聲了。
「一命抵一命,不是嗎?」他眼內閃過痛苦。
太意外了!她的自殺,孩子的死,竟能一下就戳破他編織多年的復仇之間,她還以為他的網厚得她一輩子都穿透不了呢!
「你要什麼時候離開呢?」他又問,聲音好遙遠。
他就這麼急呢?她連飯都沒有吃呢!她必須坐下,必須吃東西,否則她沒哭死,也餓死。
電話鈴又響,榮軒去接,留下她單獨面對問題。
這有什麼難的?當然是愈快愈好,他都在趕人了!還留戀什麼?但也要吃飽呀!為了肚中的孩子,她一定要堅強,雖然食不知味,她仍努力吃面,湯中混著她不斷垂下的淚水。
榮軒走過來說︰「你好好考慮,我要到公司去了。」
「我今天下午就走。」她忍著淚,不敢看他。
完全的靜默,風鈴聲遠遠響著,上高山下深海,穿田野過河流,由森林到沙漠,仿佛一世紀之久,他才開口︰「好。」
月柔抬頭時,他已在門口穿鞋,她只能看到他的背。第一次發現他竟有些駝,發梢零亂,看來很孤獨落寞。
「你要回花坊嗎?」他頭也不回地問。
「什麼?」她沒防他會問話︰「哦!對。」
「我會通知搬家工人。」他說。
「謝謝。」她直覺回答。
他停一會兒就開門離去,連最後一眼也不曾看也。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近六個月的恩怨情仇,看似糾葛不清的交纏,如風去無痕?死結解開了,她的心為何還沉甸甸,有隨時想大哭一場的沖動呢?
天黑時,月柔又回到老地方。箱子東一堆西一堆,她都是亂塞的,根本無心整理,好在她東西並不多,沒有費太多時間。
唯一重要的是木銅鈴,月柔帶走它,留下鑽石鈴,鈴聲輕輕喚她。無法共生共死了,她把和榮軒最後的連系都切斷了。
明雪在店里,看見卡車,又看見月柔,忙出來問︰「怎麼一回事?」
「我搬回來了!」月柔說著,又想哭了。
「他又發什麼神經啦?」明雪瞪大眼說。
「不是發神經。」月柔忍住淚說︰「他想通了,願意忘掉一切恩怨,所以就讓我自由了……」
「太突然了,前幾天我看他時,還臭著一張臉,怎麼今天雨過天晴了?」明雪一臉不解︰「不管啦!總之值得慶祝了……」
「明雪,先讓我躺躺好嗎?我實在太累了。」月柔有氣無力地說。
「當然。」明雪說︰「看你這半年來被他虐待成什麼樣子,恐怕都瘦了好幾公斤了,我非幫你補一補不可!」
月柔苦笑著,回到自己原來的房間,她就歪在床上在淚水中睡著了。
明雪敲了幾次門,她都沒有說。不知多晚,明雪在門上輕敲︰「鄭榮軒打電話來,你接不接?」
月柔突然注入一股活力,他找她?她急急地拿起電話,望向壁鐘,竟十一點了。
「喂。」她輕聲說。
「我……我只想問好,一切都好嗎?」他的聲音很怪。
「都很好。」她咬著唇說。
「那就好。」他仿佛在很遙遠的地方。
一片沉默,漸漸地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聲,雖很輕微,但依然壓到她的心坎上。
「還有事嗎?」她問。
「沒有了。」他停了好一會兒︰「好好照顧自己。」
這一次他掛斷了,電話回到「嘟——」的聲音,月柔的心像被撕裂一般,以為干涸的淚又涌了出來。
「你還好嗎?」明雪攬著她的肩說︰「鄭榮軒又後悔了嗎?」
「不是……」月柔哭著說︰「我只是好難過……」
「難過什麼?你不會對他動情了吧?」明雪緊張地問。
「不是……只是很多感觸……」月柔努力收住淚。
她不能再使事情復雜化。為了孩子,她必須再一次忍受揪心之痛,往事不堪回首呀!
在黎音家與榮軒初相見、教堂前的定情、小樓中的纏綿、祠堂前的受辱、赴日時的痛不欲生……到如今的種種,命運從來不由她呀!
她很快讓自己恢復平靜。
一個星期後,月柔又飛向日本,就像十年前飛離榮軒一樣,只不過她這次尋的不是死,而是生。
尾聲
榮軒不知是第幾次喝醉了!只要一回到山莊,他就有喝酒的沖動,把自己麻醉得死死的!
屋子太靜,靜得令人發狂,以前月柔的動作舉止都很輕,如風如霧,所以現在他老有一種錯覺,月柔正在屋里的某一處等他。多少次他像傻瓜般在每個房間翻找,以為會看到她那溫柔美麗的笑臉。但他知道她去了日本,又迫不及待展開好壞可惡的翅膀翩然遠去!
以前他不知她的下落,無法追尋;如今知道她身在何處,仍然無法追尋。
難道沒有了仇恨,就真的不能再擁有月柔了嗎?
留在墓般的房子里,令人崩潰,但他不能搬走,這是唯一有她味道和影子的地方。他要用鑽石鈴引她回來,盡避知道他花極大代價所訂制的風鈴,在她內心也許一文不值,一點也比不上她父母的木銅鈴,但那是他僅存的希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