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涯會在意嗎?
他是兩邊都安撫?兩邊都輕斥?還是回以冷冷的一瞥,泰然自若的避到「勁松樓」獨處?
默嬋直覺是後者,所以她悲憫——為張師涯的妻妾們。
這是個可愛的黃昏,不冷不熱,使人感到特別舒服。
林蒼澤低著頭,心想這時候到菜園里去走一走,摘一把青菜和幾枝蔥,今晚就吃得到鮮甜的炒新翠,那可是他親手栽種,每天辛勤的澆水、除蟲,吃起來更是加倍美味,不過,現在不行,雖然他很想,但是不行。
笆靈妃正在跟他說話,而且顯然已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聲調變得高亢、刺耳︰
「你必須要有主見。你身為父親,你擁有正當的權力,你必須為林家招進一名贅婿,繼續林氏的香煙。這是我說的!」
林蒼澤平靜的說︰「事情並不簡單。」
「再簡單也不過了。」甘靈妃堅決果斷的說︰「只要你點個頭,那只小老鼠自當尊從父命,然後我著手籌辦喜事——保證不教你失面子,你只有這一個女兒——等到明年,你就有孫子可抱了。你有什麼好猶豫的?」
林蒼澤不解地看著繼室,好像從來不認識她一樣。甘靈妃是個高挑、精力充沛的女人,長得十分俊俏。十八歲嫁給一位病弱的書生,不到三年就守寡,沒生一男半女,回到開香鋪的娘家幫忙,求個安身,或許也在等待再婚的機會吧?當林蒼澤喪妻,在喪期結束後到香鋪結帳時,他遇到了甘靈妃。他不知道甘靈妃當時對他抱持著什麼看法,總之,一年後他續弦了,對象正是小他二十歲的甘靈妃。
七年的婚姻生活,讓他變成一個早衰的老人;相反的,逐漸取得更多權力、變得喜歡下命令的甘靈妃,在這個家一步一步取得領導地位,她的俊俏浮現出嚴厲的意味,佣人們都拚命去完成她的命令,而忽略了老爺在說什麼。
由于那時候家里正遭遇一連串的不幸事件,林蒼澤倒是趕忙渴慕甘靈妃的生氣蓬勃能為這個受詛咒的家庭帶來陽光。然則,他忽略了在耀眼的陽光之下,他們都可能變成了陰影。他甚至奢望正值青春的甘靈妃能替他生個兒子,掃去他心中的愁郁,結果,她什麼都沒帶給他,反而正逐漸取代他。
「你的女兒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家,所以你必須堅持己見,否則她永遠不會幸福。」甘靈妃厲聲說︰「她是你這個老傻瓜所生下的小傻瓜,天生的小老鼠,若不嫁個強壯的丈夫,一輩子都要縮在洞里不肯長大,害怕負責任。」
林蒼澤回想剛新婚時,枕邊耳語,甘靈妃也常嬌喚︰「老傻瓜!我的老傻瓜!」那里心里甜滋滋,被漂亮的小女人撒嬌,骨頭都酥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听呀?」甘靈妃氣憤地在屋里來回走動,數落道︰「我這些年來為你們林家做牛做馬,為林家上下用盡了我每一分心血,張羅家中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務必順順利利的,好讓每一個人吃飽穿暖,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做到了。當然,我並不期待你們的感激,你會說,這是一名主婦應盡的職責……」
林蒼澤喃喃說︰「我一直感謝你為林家所做的奉獻。」
「你倒是一點也沒變,從來都只說不做!」她顯得有些憤慨的聲音說︰「真到了要你做決定的時候,你反而左右言他,真是教人生氣!」
一種幾近于沮喪的感覺從精神疲乏的林蒼澤心頭涌起。
「行不通的,靈妃。」
「怎麼行不通?」她咄咄逼人。
「他們——」他掙扎地說︰「不相配。」
「不相配?」女人的聲音上揚八度。「你嫌巫起揚只是一名總管的兒子,也不想想好人家的兒子豈肯入贅?林家又不是丞相府,當真想招個狀元進門來?你別痴心妄想了,老傻瓜!巫起揚年輕、有作為,能得此贅婿,比兒子更加可靠,你就別再挑三揀四了。」
林蒼澤在這事上似乎抱定了主意,卻又不敢太過惹怒悍妻,支支吾吾道︰「行不通的……你不了解……他們不相配……冰兒一向怕粗壯的小伙子……」
「不嫁個粗壯的,難不成她想嫁個病夫?」甘靈妃火了。「你嫌人家出身差些,就挑明說嘛,不用扯出一堆廢話!你自己不想一想,你女兒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老鼠,可不是耀眼的鳳凰,加上你開出招贅的條件,幾乎使媒婆絕了跡。你算算,這兩年有幾個來說親?三個。一個自幼就瘌痢頭,到現在仍身有異味;另一個小矮子,家里窮,要養活他家里五、六個弟妹;還有一個條件差強人意,卻是沒根底的異鄉人。這三門親事被你推拒後,再也沒有媒婆上門,你還不知利害,不曉得自己先秤秤斤兩。比起來,巫起揚算條件最好啦!」她沒有明言諷刺林蒼澤「臭名」在外,本地人家根本不願和林家結親,且林翦冰又不是天香國色。
林蒼澤從來不信報應那一套,如今心頭卻有一種涼颼颼的冷意。
「喲,老鼠出洞啦!」
笆靈妃被身後悄悄的腳步聲嚇了一跳,轉過身,看到林翦冰那幽靈般的身影,一種熟悉的輕蔑感和憎惡感齊涌上心頭。
從一開始,她們兩個就不對盤。林翦冰愈溫順,甘靈妃愈是看不起她。林翦冰愈是退縮回自己的心靈天地,甘靈妃愈是想主宰她的命運。
林翦冰害怕面對握有支配權且強勢的人,尤其強勢的女人更加令人畏懼,甘靈妃偏要她守閨訓,早晚向「母親」請安。
怎能怪林翦冰思念去世的表姐和母親,偷偷跑到余園去哀悼。甘靈妃知道了,竟作主將余園賣給一個外地人,連這點安慰都不留給她。
林翦冰恨嗎?怨嗎?沒有。她只是逆來順受,就像甘靈妃說的,一只小老鼠,怯生生的在甘靈妃的貓爪下苟活喘息。
林蒼澤護衛女兒。「冰兒,請安後就回房休息吧!」
「急什麼?」甘靈妃豈肯善罷甘休。「我從早忙到晚,累得要死,尚且不敢早早回房休息,反而這個大小姐千金貴體,家里沒一件事敢勞煩她,光是從她房里走到我這兒就四肢軟麻,不趕緊回房會累昏倒?沒這麼個嬌貴法吧!」
林蒼澤求饒似的說︰「靈妃,她也喚了你‘母親’七年。」
「哼,叫你一聲爹,喚我作‘母親’,沒听她叫過一聲‘娘’,分明在心里區別。」
「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她不失禮數就好。」
「說得倒好!你瞧她那張臉,活像受了多少虐待似的。」
「你……」林蒼澤氣結。
「噢!沒關系的,爹。」林翦冰以憂郁的聲音說。
仔細看,她可以說是美麗的,帶有悲劇性的美感的憂傷使她退化成一只在冰天
她看起來深藏著一種深沉的憂傷,即使過去發生在親人身上的悲劇,實際上離她很遙遠,甚至可說和她毫不相干,但難保她不會想不開的以為自己命硬克家人,所以才孤苦零丁,唯一的老爹也是屬于那個女人的。
人就怕鑽進了牛角尖,那很危險。
「你干嘛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憐相?」甘靈妃反過來指責她,嘲諷地說︰「當然啦,像巫起揚那種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你一副小可憐模樣或許正對他的胃口。」
如她所願,林翦冰聞言頓顯驚慌失措。
「靈妃,這事暫且不要在冰兒面前討論。」
「你拿不定主意,我只有當面問她啦,天底下有比我更開通的母親嗎?」愈是甘如蜜汁,愈是令人疑心蜜里調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