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未,朵朵閑花無言的飄落,與綿綿春雨為伴。
起風了,不知誰家的風鈴叮叮當、叮叮當,清揚地隨風低唱。
範啼明不由自主的停住腳步,這山城太幽靜了,在細柔如絮的絲絲微雨中,悠清的風鈴成了唯一的歌唱者,教人禁不住要去尋覓它的蹤跡。有多少年不曾听聞過這最單純無華的樂聲?仿佛早已遺落在遙遠的過去時空中,在三月雨霧的黃昏里被喚醒了。
「明兄!」何道堯快步走來,將油紙傘遮覆在範啼明的頭頂,帶著些微責備的語調道︰「江南雨水多,不帶傘就跑出來,想當落湯雞?」
範啼明接過傘,微笑著說︰「三月的桃花——謝了!」
「你還有心情俏皮?看來我也不需太為你擔心。」
「擔心我?」範啼明訝然,失笑道︰「我今年二十有五,比你長幾歲,應該是我擔心你水土不服才是。」
「誰說我擔心你水土不服來著?」何道堯圓睜銅鈴眼,悶哼著說︰「我健壯如牛,生冷不忌,沒有水土不服這回事;至于你,本是江南人……」
「阿堯!」範啼明傷痛似的發出一聲喊。
何道堯自知失方,拍打自個兒腦袋一下,苦笑道︰「抱歉,我忘了。」
忘了?能說忘就忘,真好。
範啼明的苦惱之源,便在于他該死的記性太好。
站立在暮色中,他佇立了好半晌,眼前那戶人家的綠籬笆圍牆上頭漫生了許多潔白的、淡紫的、女敕黃的、嫣紅的小花,仿佛正依隨風鈴聲而搖曳生姿,向春風巧笑!範啼明回頭看了看,兩扇刻畫著歲月烙痕的木門內,觸目可見一座古雅的大平房掩映于蓊郁翠樹之間,庭院深深,深不見人,卻別有一種美如圖畫、令人渾然忘俗的風雅。他輕輕笑了起來,一時間眉目開朗,展露出他到江南以來最安然自在的舒坦笑容,說道︰「房子里頭住著什麼樣的人,有著什麼樣的故事?不,不,絕不會是住著鄙俗的商賈,這太慘了!」想像中,這般的風雅之所,理該住著學養淵博、胸襟豁達的風雅之人,他的妻子氣質雍容,宛如月華,天生一對璧人,為水鄉蕩出無限的風情。
他為之神往,有機會一定要結交這般的神仙眷侶。
「阿堯,你說是不明?」
何道堯天生武夫性格,听不懂風花雪月,好笑道︰「你老哥也太會想了吧?焉知屋里不是住著七老八十的老人家,遭兒孫遺棄,不得不獨居舊宅。」
範啼明不予理會,往前走去,腳步比方才輕快許多。
筆鄉的好山好水依舊,對于一個漂泊于異鄉的游子,該是多大的安慰。
「喂,雨停了。前面是私人土地,沒住家,走吧,回去了。」
「你累了就先回去休息。」
「笑話!走這一點路會累?我何道堯好歹也是一位有名號的人物。」
「這兒不是江北。阿堯,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
「知道啦!我會信守諾言,不隨便動用武力。」
「這就對了。」
範啼明抬頭看看天色。細雨初歇,黃昏暮色八方襲來,幾絲沁涼阻止不了他的腳步。況且,那眼前一片竹林,多麼濃綠,細長竹葉上透明似琉璃的雨珠子盤旋不去,擬似招搖的手兒喚他前去。
穿越竹林,感覺上漸漸上下坡路,只供兩人踏足的木頭小麼直通往山中小湖。何道堯猛地站住了,瞪視著眼前的奇景,以致有點大舌頭。
「我不知道……這里有湖泊。」
「一點都沒變,」範啼明滿意的輕嘆了一口氣,「跟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幽美冰清的小湖泊,四野是深淺濃淡的綠痕,野樹叢的影子倒映湖中,夕陽輕灑湖面,金波蕩漾,真是美,美得宛若不染人間煙火,無一絲匠氣。
于是,一股沒來由的熱浪沖進了範啼明的心房,他的眼眶濕潤了,他不得不抬起頭來深吸一口大氣,可是在落日的余輝下,更加感覺到自己的心境元氣遁形,他閉上了眼楮,按捺住胸中的波濤。人心是多麼敏感啊!面對著大自然,面對著美與真,總在贊嘆之余自慚本身的污濁和虛偽,不由自主地,一聲深長的嘆息!
「哇啊,那是什麼東西?」何道堯突然大驚小敝起來。
範啼明張開眼楮,听見「咪嗚——」的一聲,他看到一團毛絨絨、銀藍色的小東西,矯捷跳躍,那是貓嗎,他大吃一驚,通體透著銀藍色澤的貓咪。
它由橋下跳上來,警戒的瞄了瞄他們兩人,然後由他腳旁迅速的一溜而逝。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藍色的貓!何道堯感覺太稀奇了,拋下句︰「我去看看是誰家的小玩意。」追蹤貓跡而去。
範啼明暗自好笑︰「他想帶回去送給霍香嗎?這麼稀奇的寵物一定價值不菲,不可能沒有主人,而買得起它的主人又豈會被幾兩銀子誘惑而割愛,他是白費心機了。」
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下無媒不成親。可憐,何道堯枉擔了痴心,仍不死心。
範啼明知道勸不轉驢子回頭,只好隨他去。
他順著藍貓上來的斜坡走下去,濡濕的草地微沁著青草的芬芳,在那兒,木頭橋下的陰影部,有人顯然更早一了這里,蜷伏在橋下躲雨,而且還睡著了。
「真厲害!在這種地方也睡得著,是豬精轉世嗎?」
他好奇的走近,看著那張安詳的睡臉,竟然是個女孩子,而且很年輕,秀美可愛的心形臉蛋上稚氣猶存,是張未經憂患的幸福面孔,也是張生動而吸引人的面孔。她的五官小小巧巧、秀秀氣氣,給人一種性情很好的感覺;她的衣著不尚華美,但看得出由上等布料所裁制,脖頸上還配戴了串珍珠,這一切均顯示她是位教養良好的富家少女,不是無家可歸的落難女孩,可怎麼有膽子睡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點防衛觀念也沒有?還是,她並不如她外表所看到的這般老實?
他應該像個君子般走開,卻十足小人的貪看她可愛的睡臉,愈看愈舍不得把視線移開,他沉迷了、陶醉了,就這樣,愛上了她身上那股安祥的氣息!雖然她不是什麼絕色美女,一點也不艷麗,只是清秀可人而已,卻隱隱流露出一種與世無爭、大地任我徜徉的灑月兌,凝聚成一股充滿征服力、奇跡般的魅力,似乎有她在身旁,就等于得到心靈上的祥和。
他相信她是純真無邪的。可是,她究竟是誰?怎麼出現在這兒?他滿懷遐思,突然他猛的站直了身子,幾乎是忿然的。
「你究竟想干什麼?範啼明!瞧瞧你現在的德行,簡直像個登徒子、偷窺狂!」他鎖了鎖眉頭。「你忘了身負的使命嗎?你如何能夠在事情尚未展開之前對一名陌生女孩產生興趣?不,不,你還沒有權利考慮到自身的幸福!」
幸福?苦澀的微笑使他的嘴角抿成一條線。
太可笑了!
有多少年他忘了「幸福」兩字是何意?太久了,久得都忘了自己曾經有過幸福的時刻,也因此,他對這名少女身上那股安祥、幸福的氣息感到沉醉,甚至羨慕得嫉妒起她了。
他最好馬上走開,去做他應該做的事。只是,一想到他走後,會有其他男人來喚醒這女孩,他居然感到一肚子的不舒服。
「姑娘!泵娘,你醒一醒啊,天快黑了。」範啼明決定自己叫醒她,等她醒後,他向自己保證馬上抽身而退。怕嚇著她,他先是小聲叫喚,見她沒反應,于是他逐漸把音量加大,到後來自己都感到刺耳了,再熟睡的人也不可能沒反應才對,而女孩仍舊沒動一下,他忽然省悟,莫非她不是睡著了,而是昏迷不醒,心驚之下,他一腳跪地支撐地面,扶起她上半身,遠來不及將她抱起,女孩突然張開眼楮,孩子般的明眸瞪著他看,他嚇得險些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