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木盒看來就很像是裝圖章用的,果然沒錯。可是,真是不得了的華麗圖章呢!
它的底部是象牙座子,上半部卻是瓖以「人頭像」的金握柄。小小縴巧的金色人頭,仔細看,分明就是她的臉嘛!花靈不由濕了眼眶,多麼匠心獨具的一方印章啊!
「喜歡嗎?」
「非常喜歡。」這一刻,花靈心中充滿幸福。「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花了我好幾天的工夫倒是真的。」
「這方圖章是你親手雕刻的?」
「是的。」他的口氣再平常不過。
花靈努力回想宋問說的,王棟最專長的是西洋油畫與雕刻︰……還有沒有?她居然想不起來。這印章上半部的人頭雕塑,還有底部鐫刻的「岳花靈」三字瘦金體,也在他的專長之列嗎?
「別那樣看我,這不難。我一向只用自己刻的印章。」
「也都這麼華麗嗎?」
「那是一件禮物。」
她似乎有點了解他的先生了。他不會學一般丈夫送花、送首飾什麼的,他不來這套,他自有他獨到之處。
「謝謝!我會好好珍惜。」
王棟沒有笑容,因筆直的視線將她看著。
「你是和你的丈夫說話嗎?」他眯起眼一副深思狀。
「我說錯話了?」
「沒有。只是我總覺得你沒有太大的改變,還是那麼樣拘謹,隨時不忘和人保持距離,很有禮,卻也很生疏。」
「對不起!」花靈習慣地垂下眼瞼。
「不要道歉!你認為你做錯了什麼?」
「我……那你要我怎麼做呢?」
「愛我!」
她大吃一篤,抬頭迎接他的目光。
「你只要愛我就好了。」
他真大膽!這種話只合在戲劇中听聞,現實生活怎好出口嚷嚷。
「沒听見嗎?我要你愛我,敞開你的心來愛我。」
花靈頓覺消受不起,克制著急促的心跳和昏眩的感覺,連呼吸都不順暢了。只有一個念頭︰想逃!
王棟將她拉過去,抱到沙發上,很粗野的吻著。被強迫的感受使她非常難過與傷心,使力抗拒著,小聲叫道︰「你別這樣,……」吸著鼻子,努力不使眼淚掉下來。
「又是你那見鬼的教養告訴你,白天不許做這種事嗎?」他懊惱的吼一聲,面孔猙獰。
他不曾這樣過,她突然覺得他好可怕。
「你的心呢?你究竟把你的心收藏在哪個角落?」
花靈噤若寒蟬,像大伯以前吼她時一樣,唯有不出聲不反抗才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幸好他接到一通電話,很快出門去了。
她逃回房,把門鎖上。
或許太震驚了,直過了良久,她除了呆硬地發愣外並不能思想,以至于感覺身體僵硬起來。
她試著去明白他的反常之舉,好好一個生日禮物為何突然變成不愉快的開端?長久以來他對她采取放任的態度,反正並非熱戀結婚,她無法埋怨,到今天他怎好厚著臉皮開口閉口
的愛、愛。
如果愛情所附帶的只有屈辱與苦痛,甚至遺禍下一代,那麼她寧可不要,她的出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王棟完全沒有她的顧忌,他是有許多女人喜歡的,走在馬路上都會吸引女人回顧的瀟灑男子,那位頭發長得像鬼的張小榕就常來要求當模特兒,看待他的妻子的眼光總含有輕蔑在內。連愛慕他的女人都隱指她配不上他,巴不得能夠取而代之,花靈實難以相信王棟會真心愛戀她。
不被人愛也就算了,但她受不了欺騙。
三樓有一只陳舊的牛皮皮箱,里面載滿了男男女女各色朋友送他的紀念品。有他去旅行時人家送的,譬如有一塊印度花布,做了二樓那張仿湘妃榻子上的椅面,擺在近陽台的地方,成了喝茶看書的好位子;也有朋友回國時送來的,像放在客廳上,飾有妮弗蒂蒂臉譜的埃及煙灰缸。凡是用不著的他就轉送人,不方便送人的他就擺進箱子里,比如女人大膽表明心跡所贈的戒指、項煉、鑰匙圈︰花靈熟練的找出張小榕送他的戒指,一枚貓眼石K金男戒,硬盒子上面還大膽的篆上︰「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騙子!騙子!
他要再敢開口說愛,她會尖叫轟破他的耳膜。
花靈恨恨的將張小榕的東西用報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
心緒惡劣使她在這個家待不下去,開了車上台北。
近來,她已經愛上了逛畫廊、藝廊,迷上了古老的精致藝術,樂此不疲,主動去找來很多書看。
在這家古玩店里,她發現幾個小玉人,刀法很好,沁得古色斑斕,她看中意一個叫作「翁仲」的小玉人,據店主說佩在身上可軀凶避邪。懷著微妙的心態,花靈將它買下,帶到宋問店里。
「時空藝廊」來了幾位重要的客戶,宋問身為經理出去接待他們。花靈待在他辦公室飲茶,正好瞧見幾幅新到的書作倚牆立在地板上。
她不由自主的被吸引過去,轉身與它們親近。
「天哪!這是誰畫的,太棒了!」她低呼出聲。
那獨特的構圖與配色,洋溢著生命的喜悅,看樣子是一系列的,活生生的動物、蟲鳥,有六幅之多。花靈好想將它們買下來,它們真是太美好了,只要多看看它們,仿佛就可以忘卻人生的艱難。
當她迷戀的眼眸移向角落的簽名處,宋問帶了客人進來,拿起那些畫特地介紹︰「這個人特殊的畫風已受到相當的注目,鮮明的色彩和肌理層次的砌積,立體化,並且圖案化,教人見了像處身在書中的美妙自然世界,視線自然舍不得離開。‘麥氏餐飲企業’下訂金要二十四幅,這是第三批,明日交畫。」
「這位畫家我知道,叫王棟。」其中一位客人說。
「對。」宋問笑望花靈一眼。「我本人認為,他畫得最好的是人物,尤其美女畫更是一絕,可是他不輕易示人。」
「那也得有美女模特兒讓他畫啊!」
「听說他的太太就是一位大美人。」宋問的笑容含有太多的溫柔。
客人想買王棟的畫,被宋問婉言拒絕,請他南下至某畫廊尋找有無王棟的作品,愈是得不到的愈覺得珍奇,財大氣粗的客人硬是看中眼前這幾幅,糾纏不清,花靈看的心煩,走了出來。
在對街的咖啡屋坐了半小時,宋問匆匆趕來。
「看人家爭購你丈夫的畫,你怎麼反而走了?」
她不知道。如今她最不想听的就是有關王棟的事。
宋問以為她的沉默是無言的詢問,淡淡的微笑浮現他唇端,說道︰「老實說,我很欣賞他,也很羨慕他,他是極少數能兼顧理想與市場的藝術家。有些畫家一身窮骨頭,目無下塵,曲高和寡,生前固然默默無名,死後更未必能像畢卡索一樣博得千秋盛名。我認為還是像阿棟這樣的人比較可愛,不唱高調,讓藝術走入生活,不離群眾太遠……」
她懷疑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宋問停止了滔滔不絕。
「怎麼了?沒興趣听?」
「不是。」花靈把托腮的手移開。她不是任性的人,不能直截了當請人閉上嘴,何況人家在稱贊她的丈夫。
「花靈,你從不曾要求我為你講解油畫、欣賞油畫,看情形也不像是阿棟教過你,為什麼你不能對阿棟的事業熱心一點?」
「他需要我的熱心嗎?」
「當然需要。」
「你就告訴我他在畫壇的定位吧!」
「也好。」他的口氣像在說服一個猶豫不決的買家。
「請你報喜不報憂,免得我心情沉重。」
「真是的。」他笑開了。「你放心,王棟不是三流人物。也許他不像高更或雷諾瓦那樣偉大,可是他能夠走出自己的風格,的確是了不起的人。他的畫,價格不低,卻非常好賣,我相信他將日受矚目,更上層樓。我最欣賞他的一點,就是他能畫出春的喜悅,夏的熱情,秋的浪漫,冬的冷酷,掌握得非常好,畫中的氣氛教人一見傾心。只可惜,他不肯展出人物畫,不然將大大提高他的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