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偷窺我?」他月兌口問道。
她一雙會說話的晶瑩大眼,承認了對他的窺伺。
然後她笑了,送給他一個安詳自在的溫暖笑靨。
霎時,他感覺如沐春風,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目光交會,她絲毫沒有逃開的意思,而他也就杵在原地。
她毫不羞澀,雙眼中閃爍著對他的崇拜。
她長得很美,擁有美女的各種條件,眉清目秀、明眸皓齒、櫻桃小嘴,深身散發一股冰清玉潔的氣質,雖然身材很瘦,而且衣衫襤褸,但她卻擁有著不屬于紅塵俗世的氣。
她的眼楮讓他迷失了,也讓他忘記所有的煩惱與憂愁。
「你……為什麼在這里呢?」他問道。
「我住在這里啊!」她回答,格格的笑聲似乎在笑他的問題很無知,但是……
「不要憂傷。」她話出驚人道。「我覺得最可憐的人是已去世的人,他們生前的憂愁疾苦、歡樂和冤屈;永遠無法再對別人發泄呢!而你,起碼可以找往生者傾訴你的煩惱啊!」
她竟能洞悉他的內心?這是一個小女孩會說出的智慧之語?
小女孩突然回頭,不知對誰揮了揮手,隨後急切地對陸冷鑫道︰「我要走了,爸爸在叫我了!」
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溜煙地不見了。
「等一下!等……」他來不及喚住她,于是追上前去,佇立在陽光下,才發現自己全身冷颼颼。
那股來自死者身上陰森森的味道,讓他感到毛骨悚然。他靈光一閃,心想不對,不應該會有人住在靈骨塔里啊!靈骨塔是死者的居所,難道那個小女孩是……
倏地,一股無所懼的力量油然而生,他相信一定是父親借由那小女孩,告訴他不要怕,他有著陸家的血統和特質,爸爸既然是航運界數一數二的頭子,他一定也遺傳了父親的本事,他一定做得到,甚至能青出于藍,稱霸台灣的海運界。
陸冷鑫抬頭挺胸、信誓旦旦道︰「我不能怕,我絕不能被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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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來了。
面對父母的牌位,他臉上流露出一股強大的堅決,不斷地自我鼓勵道︰「我絕不讓‘陸聯航運’落到那些狼心狗肺的人手里,我一定要堅強,讓他們看到他們所缺少的,年輕就是我的本錢……」
他常來祭拜父母、懷念父母,將所有的失意向父母一一傾吐,或歡天喜地地向父母報告蒸蒸日上的事業。
或許他來也是為了看她。
他偷偷模模地打量總是藏在陰暗一角、若隱若現的她,也由著她偷窺他。
然而除了第一次見面那天,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交談過。
或許,他怕她是……他不怕鬼,這些日子來,嘗盡人間詭詐奸狡的他,覺得鬼比人好,人心的險惡反而更令他敬而遠之。
也可能他是怕她會像鬼魅般的煙消雲散,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寧願不與她交談。
其實只要能看到她燦笑如花也就夠了,那是帶給他堅強的原因,讓他能努力不懈地成就一項不可能的任務。他發誓總有一天要贏得全世界。
令他詫異的,今天父母的骨灰壇前多了些美麗的蓮花--用冥紙摺成的紙蓮花,專門燒給死者的。
放眼望去,只有他父母的骨灰壇前有,他發出會心的微笑,小心地捧起蓮花,放在手掌心上。
他的眼角閃過她的身影,欣喜地知道她又來了,仍在偷窺他這名氣響叮當的青年才俊。
和以往不同的是,因為紙蓮花,無聲地牽系了他們悸動的心靈,化言語為有形力量,他再也忍不住了,管她是有形的人,還是無形的靈魂,他有點期待地問︰「你……送的?」
她坦然點頭,模樣傻得可愛。「我看你每次都空手而來,沒有對死者表達敬意,所以替你摺蓮花,送給你的父母。」
強烈的狂喜凌駕他,她居然肯說話了,靈骨塔窗前的窗簾被風吹開,陽光灑在她身上,他看見了她的影子。
「你……有影子?」那表示她不是……
「你以為我是鬼嗎?」她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靈骨塔里。「大家都以為我是鬼。」
「你喜歡……嚇人嗎?」過了半晌,他問道。
「不是嚇人,我是來幫助這些死者得到安息,死者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壇壇的骨灰,所以我要保護他們的骨灰不被偷走。」她純真的臉蛋,顯露出嚴肅慎重的神情。
霍地,陸冷鑫蹲下來,他的臉與她相對,他的心緊揪著,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字道︰「老天,你才幾歲的小女生,怎麼可能做守墓者?」
「我可以。」她天真地對他道。「我生在這里、住在這里啊!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每個位置的骨灰。」
「不……沒有人會住在靈骨塔里……」他反駁。
「我爸爸說要陪我媽媽,所以守在媽媽身旁,我會摺蓮花,每當有人來祭拜時,就買來燒給死者,我們靠賣蓮花和守墓維生。」她解釋道,小手比著前方竹籃里的冥紙蓮花,接著又指向下方的牌位。「那是我媽媽!」
「不!」他再次用力搖頭,根本無法置信。「你不該過這樣的生活,你應該與年紀相仿的孩子玩耍嬉戲,而不是跟死者骨灰在一起。」
「才不呢!」她好想笑他的無知。「我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好,像你來的時候,總是愁容滿面,你快樂嗎?」
頓時,他啞口無言。
「喔!我爸爸來了!」她開心地叫道。
他見到一個佝僂的老人,一跛一跛地往這里走來,一只手緊握著拐杖。
「您好!」陸冷鑫緊張的起身,向他打招呼,平日高高在上的樣子消失了。
「你好。」老人也跟冷鑫打招呼。「我女兒跟我說起過你,還要我特別‘關照’你的父母呢!」小女孩躲在父親身旁,顯得害羞不已。
敝不得,父母的牌位和骨灰擺設的位置,總是打理得一塵不染,原來是因為他們常常擦拭的緣故。
「謝謝您照顧我的父母。」陸冷鑫感動莫名道。
「應該的。」老人家笑道。「跟我們有緣的死者也算是很難得,我們該惜緣,不是嗎?」語畢,老人對陸冷鑫鞠個躬,依他的歷練,他知道眼前的年輕人,將會是個卓爾不凡的大人物,接著他牽起女兒,轉頭要走。
「等一下,」陸冷鑫喚住他,不明就里地問道︰「為什麼您要住這里?」
老人豁達地笑道︰「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人與鬼爭地,這是很平常的事啊!」
「不……」他不想听到這個回答,他要知道的是,為什麼他們要如此委屈自己、如此折磨這個小女孩?他們有權利過更好的生活,他感到自己的視線逐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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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每天來靈骨塔,仿佛變成他的例行公事般。
一個唯我獨尊的企業鉅子,一個可憐兮兮的貧苦小女孩,每天在靈骨塔里相遇,他常常看著老人盡忠職守地打掃靈骨塔區,小女孩則在一旁努力的摺冥紙蓮花,他仿佛是隱形人般陪伴著他們,靜靜的坐在一角,任時光流逝,他甘之如飴,這時的他,內心是清靈、安詳的,他頓然醒悟,原來不需戒心的世界,竟在靈骨塔里。
只要看到她就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也終于明白,老人為什麼要帶著小女孩在靈骨塔里生活。
終生悼念他最心愛的妻子,這老人居世間少有的痴心人,無時無刻不守著妻子的牌位,為了生活,大病連連又要照顧小女孩的他,于是就做了守墓者,不願乞求別人,窮人有窮人的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