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偷窥我?”他月兑口问道。
她一双会说话的晶莹大眼,承认了对他的窥伺。
然后她笑了,送给他一个安详自在的温暖笑靥。
霎时,他感觉如沐春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目光交会,她丝毫没有逃开的意思,而他也就杵在原地。
她毫不羞涩,双眼中闪烁着对他的崇拜。
她长得很美,拥有美女的各种条件,眉清目秀、明眸皓齿、樱桃小嘴,深身散发一股冰清玉洁的气质,虽然身材很瘦,而且衣衫褴褛,但她却拥有着不属于红尘俗世的气。
她的眼睛让他迷失了,也让他忘记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你……为什么在这里呢?”他问道。
“我住在这里啊!”她回答,格格的笑声似乎在笑他的问题很无知,但是……
“不要忧伤。”她话出惊人道。“我觉得最可怜的人是已去世的人,他们生前的忧愁疾苦、欢乐和冤屈;永远无法再对别人发泄呢!而你,起码可以找往生者倾诉你的烦恼啊!”
她竟能洞悉他的内心?这是一个小女孩会说出的智慧之语?
小女孩突然回头,不知对谁挥了挥手,随后急切地对陆冷鑫道:“我要走了,爸爸在叫我了!”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溜烟地不见了。
“等一下!等……”他来不及唤住她,于是追上前去,伫立在阳光下,才发现自己全身冷飕飕。
那股来自死者身上阴森森的味道,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灵光一闪,心想不对,不应该会有人住在灵骨塔里啊!灵骨塔是死者的居所,难道那个小女孩是……
倏地,一股无所惧的力量油然而生,他相信一定是父亲借由那小女孩,告诉他不要怕,他有着陆家的血统和特质,爸爸既然是航运界数一数二的头子,他一定也遗传了父亲的本事,他一定做得到,甚至能青出于蓝,称霸台湾的海运界。
陆冷鑫抬头挺胸、信誓旦旦道:“我不能怕,我绝不能被击倒!”
※??????※??????※
他又来了。
面对父母的牌位,他脸上流露出一股强大的坚决,不断地自我鼓励道:“我绝不让‘陆联航运’落到那些狼心狗肺的人手里,我一定要坚强,让他们看到他们所缺少的,年轻就是我的本钱……”
他常来祭拜父母、怀念父母,将所有的失意向父母一一倾吐,或欢天喜地地向父母报告蒸蒸日上的事业。
或许他来也是为了看她。
他偷偷模模地打量总是藏在阴暗一角、若隐若现的她,也由着她偷窥他。
然而除了第一次见面那天,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交谈过。
或许,他怕她是……他不怕鬼,这些日子来,尝尽人间诡诈奸狡的他,觉得鬼比人好,人心的险恶反而更令他敬而远之。
也可能他是怕她会像鬼魅般的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宁愿不与她交谈。
其实只要能看到她灿笑如花也就够了,那是带给他坚强的原因,让他能努力不懈地成就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他发誓总有一天要赢得全世界。
令他诧异的,今天父母的骨灰坛前多了些美丽的莲花--用冥纸摺成的纸莲花,专门烧给死者的。
放眼望去,只有他父母的骨灰坛前有,他发出会心的微笑,小心地捧起莲花,放在手掌心上。
他的眼角闪过她的身影,欣喜地知道她又来了,仍在偷窥他这名气响叮当的青年才俊。
和以往不同的是,因为纸莲花,无声地牵系了他们悸动的心灵,化言语为有形力量,他再也忍不住了,管她是有形的人,还是无形的灵魂,他有点期待地问:“你……送的?”
她坦然点头,模样傻得可爱。“我看你每次都空手而来,没有对死者表达敬意,所以替你摺莲花,送给你的父母。”
强烈的狂喜凌驾他,她居然肯说话了,灵骨塔窗前的窗帘被风吹开,阳光洒在她身上,他看见了她的影子。
“你……有影子?”那表示她不是……
“你以为我是鬼吗?”她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灵骨塔里。“大家都以为我是鬼。”
“你喜欢……吓人吗?”过了半晌,他问道。
“不是吓人,我是来帮助这些死者得到安息,死者一无所有,只剩下一坛坛的骨灰,所以我要保护他们的骨灰不被偷走。”她纯真的脸蛋,显露出严肃慎重的神情。
霍地,陆冷鑫蹲下来,他的脸与她相对,他的心紧揪着,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字道:“老天,你才几岁的小女生,怎么可能做守墓者?”
“我可以。”她天真地对他道。“我生在这里、住在这里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每个位置的骨灰。”
“不……没有人会住在灵骨塔里……”他反驳。
“我爸爸说要陪我妈妈,所以守在妈妈身旁,我会摺莲花,每当有人来祭拜时,就买来烧给死者,我们靠卖莲花和守墓维生。”她解释道,小手比着前方竹篮里的冥纸莲花,接着又指向下方的牌位。“那是我妈妈!”
“不!”他再次用力摇头,根本无法置信。“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你应该与年纪相仿的孩子玩耍嬉戏,而不是跟死者骨灰在一起。”
“才不呢!”她好想笑他的无知。“我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像你来的时候,总是愁容满面,你快乐吗?”
顿时,他哑口无言。
“喔!我爸爸来了!”她开心地叫道。
他见到一个佝偻的老人,一跛一跛地往这里走来,一只手紧握着拐杖。
“您好!”陆冷鑫紧张的起身,向他打招呼,平日高高在上的样子消失了。
“你好。”老人也跟冷鑫打招呼。“我女儿跟我说起过你,还要我特别‘关照’你的父母呢!”小女孩躲在父亲身旁,显得害羞不已。
敝不得,父母的牌位和骨灰摆设的位置,总是打理得一尘不染,原来是因为他们常常擦拭的缘故。
“谢谢您照顾我的父母。”陆冷鑫感动莫名道。
“应该的。”老人家笑道。“跟我们有缘的死者也算是很难得,我们该惜缘,不是吗?”语毕,老人对陆冷鑫鞠个躬,依他的历练,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将会是个卓尔不凡的大人物,接着他牵起女儿,转头要走。
“等一下,”陆冷鑫唤住他,不明就里地问道:“为什么您要住这里?”
老人豁达地笑道:“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人与鬼争地,这是很平常的事啊!”
“不……”他不想听到这个回答,他要知道的是,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委屈自己、如此折磨这个小女孩?他们有权利过更好的生活,他感到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
※??????※??????※
从此以后,每天来灵骨塔,仿佛变成他的例行公事般。
一个唯我独尊的企业钜子,一个可怜兮兮的贫苦小女孩,每天在灵骨塔里相遇,他常常看着老人尽忠职守地打扫灵骨塔区,小女孩则在一旁努力的摺冥纸莲花,他仿佛是隐形人般陪伴着他们,静静的坐在一角,任时光流逝,他甘之如饴,这时的他,内心是清灵、安详的,他顿然醒悟,原来不需戒心的世界,竟在灵骨塔里。
只要看到她就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也终于明白,老人为什么要带着小女孩在灵骨塔里生活。
终生悼念他最心爱的妻子,这老人居世间少有的痴心人,无时无刻不守着妻子的牌位,为了生活,大病连连又要照顾小女孩的他,于是就做了守墓者,不愿乞求别人,穷人有穷人的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