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姬此時早已面白如紙,眼看就要昏死過去。
梁上的堤曼再也按捺不住,狂笑道︰「姑娘,你就給她個痛快吧!」
他覺得今晚真是有趣極了!塞外婦女豪放,感情也豁達開通,自己的父親雖也妻妾成群,但因為匈奴王室里,沒有正嫡之分,每個妻子都擁有同等地位,因此沒有後妃問題。他實難想像為了一個皇後寶座,干嬌百媚的栗姬會公然與皇帝撕破臉,他更想不到,看來溫柔似水的神秘女子,竟會動下毀容的殺機。
栗姬的狐媚風情曾讓他為之驚艷,不過那份悸動隨著神秘女子的到來消失無蹤;她陰柔狠辣,舉手投足卻款款動人;只身赴險,泰然自若、從容優雅的氣度令他著迷,一揭她神秘面紗的沖動更是讓他激昂不已。他捺不住久侯,終于出聲催促。
陽寧公主劉靚心上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一裝束奇特,辮發濃眉,輪廓粗獷的高大男子,含笑朝她走來。
正疑惑的當兒,栗姬抓住這千鈞一發的機會,抄起右側小桌上的宮燈,奮力丟向她。
這一丟,不偏不倚擊中劉靚握劍的那只手、更在手腕處燙出一個傷口來,她痛呼一聲,長劍啷鐺落地,身形隨之不穩,往後跌倒在地。
栗姬見機不可失,一面尖聲狂呼,一面伺機奪門而出,「來人啊!有刺客!快來人啊!有刺客!」
這一喊,驚動宮內侍衛,很快地便有許多雜沓的腳步往寢室接近。
劉靚心慌意亂,這麼多年來她從沒失手過,一時間沒了主意,竟忘了此時應該要起身奔逃。混亂中,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適時地箍住她腰間,往上一提,舉重若輕地往另一方向奔去,匆忙間,那男子還記得要拾起她的劍,免留下證據。
第二章
輾轉出了宮殿,冷風撲面,劉靚這才自慌亂中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正緊密地挨在陌生男子身上,雙手還不自覺地環著他的腰,一時間羞不可當。
「放開我!」她低聲嬌叱,掙開他往永巷而去。
堤曼身邊的溫暖驟失,見她如輕燕般往小巷飛竄,竟也忍不住追隨她純白的身影,在宮巷中穿梭起來。
雖然與句黎湖約定的時間已近,但他顧不得這許多,如果就這樣任神秘女子消失在宮巷中,他肯定會懊悔一輩子。
靶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追逐著她,劉靚不禁蹙眉微思,他究竟為何而來?
然而她無暇細想,未央宮燈火通明,其他宮殿也都點上了燈火,現在侍衛們正緊鑼密鼓搜查刺客,很快地便會搜到這里,她得加快腳步去到永巷,湘綺在那兒等著她。
永巷是宮里的特種監獄,只準宮女進出。那兒關著犯法的宮女以及失寵被廢的妃嬪,當年她的母親便被幽禁在那兒,郁悶自殺而亡。凡被貶入永巷的女子,大多不得善終,再不就是精神潰散、成了瘋婆子。相對于其他宮殿的繁華,永巷有如人間煉獄。正因普通人不得進出,因此她和守在栗姬寢宮外的湘綺約好,事成之後便在永巷踫面。因為她們設想到以栗姬目前敏感嬌貴的身分,一旦得手必將引起騷動,到時各殿要道封鎖,勢必無法順利撤回飛雨館。永巷由于是禁地,要進入搜索得皇帝本人同意,待侍衛請得擅索令牌,她們早已沿著宮巷回到飛雨館。
一入永巷,頓如自天堂墮入地獄般,一片清冷肅涼,如鬼魅的哀淒之聲自四面八方隱隱涌來,忽遠忽近,如笑似哭。
縱使馳騁沙場,見過各種淒慘景象的堤曼,也禁不住為這詭異的氣氛所震,但他定了定神,很快恢復過來,他是天之驕子,縱是蛇神鬼怪也得懼他三分。
劉靚在母親當年被幽禁之室前歇下腳步,這里頭現在關著一個不知何事被廢的夫人,痴傻地趴在窗前,無神渙散的雙眼無目的地望著前方,一頭亂發蓬松,臉上污垢橫陳。
見劉靚到來,她雙眼一亮,急忙整裝理容,恭謹地拜倒,一絲不苟地念著︰「臣妾給陛下請安。」
劉靚看著她,心中百味雜陳。
見劉靚不答話,那位夫人又繼續道︰「陛下看來甚為煩憂,且讓臣妾為陛下舞一曲,以暢心懷。」
語畢,在幽暗窄小的禁室里輕舞起來,她長袖高揚過頭,縴細的腰肢向右扭擺,長裙往左輕揚,身段窈窕,婀娜多姿,口中哼著歌曲,完全自我陶醉在討帝王歡心的情境里。
劉靚見此,感觸良深,不由得落下淚來。母親當年也是以歌舞承歡,盡得景帝專寵,豈料到最後竟在此幽室抑郁而終!帝王之心瞬息萬變,繁華如過眼雲煙……
這位夫人如今的情形,像極她的母親。當時她的武功還沒這麼好,全靠湘綺冒死帶她偷偷來探望母親。開始,母親還會安慰她,頗有信心地認定景帝不久便會念及夫妻情分,讓母親回宮;可是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未央宮始終沒有赦令傳來,母親因失望而日漸消沉,形容枯槁,到最後竟連她也不認得。後來,便如同這位夫人一般,見了人都當是陛下,恭恭敬敬,謹慎地扮演著承歡的角色,陶醉在往日的榮寵里。
淚水沿著兩頰汨汨地流下,往事歷歷,如夢似幻,她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痛哭著跪倒于母親面前,求母親振作起來……依稀中,她也見到母親終于醒悟轉而死心的眼神,慢慢走向禁室的最深處,悲切卻不無留戀地道︰「靚兒,你好好照顧自己……娘去也……」
自此,她再也沒見過母親的面。一代佳人,半生繁華,死後只得一小口棺材,草草掩埋,荒野孤墳,無限淒涼。
她始終不明白父皇為何要這樣對待母親,年齡漸長,從其他宮女口中輾轉得知,當年母親倔強,在爭寵過程中沖撞了父皇,因而失寵被廢,乃至抱憾而終。她痛恨父皇的絕情,感嘆宮廷之無常,更為那些幽居深宮,終年見不著君王一面的妃嬪們感到惋惜;大好的年華,就在那望眼欲穿中,日復一日的度過;年輕的,還有著些許盼望;年老的,就只有等待遣返回鄉的那一日了。
由于思母情切,她常于夜深人靜時到這兒來,緬懷母親。幾個月前,這空蕩的屋子又進來一個人,就是現在這位夫人。她衰竭得可真快啊!青春美貌一下于便被環境折磨殆盡、蕩然無存;她沒有母親當年的信心,還想著有朝一日重回宮廷,她只是不斷反問、譴責自己,崩潰的情緒很快便把她給摧毀了。
舊地重游,觸景心傷,她情不自禁地喊著︰「娘,振作點……」
柔腸寸斷間,不知名的溫暖自背後襲來,她陷入寬厚的懷抱中,有力的臂膀緊緊摟住她,像廣闊的海灣,安撫著她激蕩的心。
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觸感,仿佛投身在母親的懷抱中,寂寞空虛瞬間全被填滿,這樣的安全感滿足她長久以來的渴望。是夢吧!是母親終于知悉她的孤單。時間似乎靜止,思堵也靜止了,她已忘身在何處,直到另一道高亢的聲音傳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她陡地一震,推開那不知名的胸膛,反射性地向旁一躍,拉開數步的距離。腳尖著地剎那,人也自恍惚中醒過來,思及剛才,愧窘交迫。
那淒涼的歌聲,仍哀怨地繼續吟唱︰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兒總是這樣,一有風吹草動,便前呼後應。擅舞的起舞、擅歌的高歌;撞擊築鼓瑟的,便叮叮咚咚地隨意敲打起來;覺得自己實在含冤其白的,便呼天搶地的干號。每一個聲音,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企盼,盼著君王知曉,早日放她們出去;這樣的淒慘.無分晝夜,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很快地便會給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