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菊花徐徐地在她的掌心里張開來……不!是鐵舟的手……
和著泥水,結實漂亮的手引導著她。她由背部感受到鐵舟的整個人,那微溫的胸口、柔軟的腰身……他的一雙胳臂輕攏著她,隱約像個擁抱。
雪關偏過頭看他,看見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陣蜜糖似的感覺泛上她心頭,她就像要往後跌入他的懷里了。
似乎鐵舟忽然覺察到什麼,很快放掉雪關,走開了幾步說︰「時候這麼晚了,你不該回屋子去嗎?」
「讓我留在這里,讓我和你一起等著開窯。」
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詞,轉身又進窯場去了。
雪關在長桌邊站久了,有些腿酸,慢慢往地面的草席子斜坐下來,手里依舊捧著那菊花團,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里感到很恬靜。
等她嗅到草席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時,她已俯身困去了。
微明的小斑窗,她臉上有薄亮的陽光,她像被什麼聲響驚醒,一時間有點恍惚,不能分辨這該是什麼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聲響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與瓷淒烈的尖叫……
雪關從草席上翻身而起,搖搖撞撞地朝著方門奔了去。
鐵舟戴著粗麻手套,執一把長鉗,那窯已經開了,他勾出一只灰釉瓶來,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對準後門舉起來——
後門敞開著,望出去是爬滿松根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開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兒。
「不要——」雪關叫著跑上前,拉住鐵舟的袖子,「不要就這樣打碎它們!」
鐵舟回過頭,臉上滿是失望郁憤之色。
「你不懂嗎?這一窯我又失敗了,燒出這些有瑕疵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留下來!」
她或許不懂,但是看著鐵舟砸碎自己的作品,就像看著他砸碎自己的心,雪關為他舍不得。
「就算有瑕疵,也一定有它可取之處,這些作品是你花了力氣、用了心燒出來的,我看到的!」她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喘著、急著,一定要使他懂得自我珍惜。「即使是殘缺之物,都有殘缺的美,就像格子架上那些古陶片一樣。你自己的作品,你一定能看出它們的意義,至少……至少暫時留下它們!」
鐵舟定定的看著雪關,她兩眼清盈地泛著的是淚光嗎?這女孩竟為他這點不值一顧的東西流眼淚?鐵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閉目,但覺得雪關的身子輕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俯頭看見她那極其可愛的唇型瑟瑟顫著,他好似朝著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雙唇迎著他而來,是雪關摟住了他的頸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澀的,卻蓄滿了驚人的力道和熱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里,鐵舟只覺得他完全敵不過這少女。
女孩瞬時停下來,微紅頰色,迷茫地看著他,忽然迸出一句話,「那個傷口——」
她的喉嚨顫了顫,「麗姨胸前那個傷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傷了她?」
他黑沉沉的瞳仁里有一道光暗下來。
「我是傷了她……」他說了話。
半天她都沒動,一掙開他,便一直倒退到後門,眼楮始終看著他。然後一旋身,她飛也似的跑走了。
雪關跑過松與杉錯落的林子,跑過陰翠深沉的日本庭院,一古腦地沖入屋里的長走道——
在這一刻里,她徹底明白鐵舟絕不是惡人——一個惡人不會像他那樣的承擔過錯,那樣的飽含痛苦,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或者根本不曾做過!
「麗姨——」
外室波浪繪的紙門半開著,麗子在黑彩幾前抬起頭,雪關撲到她膝前,揪著她紫蒙蒙的縐麻裙子低喊,「我喜歡鐵先生,麗姨——我愛上鐵先生了!」
第五章
一股恐怖駭然,黑夜似的整個淹過麗子的臉。
她死盯住雪關看,但那眼神透空,恍如退到了另一個時間、另一個空間,看著另一個女人。
陡地一叫,「不能是這樣子——」麗子在榻榻米上拂開雪關,起身往外跑。
悶愁的雷聲在屋檐上響起來。
在石榴花上響,在她的腦門心上響,那雷聲,一路跟著她到了泥地屋子,轟轟隆隆地彷佛打在她和鐵舟那偌大空白的距離之間。
鐵舟人依舊站在窯前,長鉗已經擱下來了,手里還抓著那只灰釉瓶,慢慢向麗子轉過臉龐,臉上有淡淡的胡青,和在這樣憔悴瘦損的當兒,他益發顯得懾人的男子魅力。
麗子整個人落入了絕望里。不管她曾經蓄積過什麼樣的力量,現在似乎統統粉碎掉了——在鐵舟之前。
她戰栗地與他對望,趨向他一步,又一步。
「那首紅豆詞,」控制不住嗓子,她還是逼出話來。「我在文化會館唱壓軸的那首紅豆詞,你……可听到了?」
是的,在片段的電視轉播上。但鐵舟背過身去,只道︰「就算我听到了,又有什麼重要?」
「你曉得對我很重要!」她沖到他跟前,也不知是激動,還是一夜未睡的疲累,她忽然身子軟軟地往下溜,伏倒在鐵舟腳邊。
一闋紅豆詞,正是當年鐵舟一字一句教給她的。要唱好它並不容易,關鍵在一個速度上,唱快了失味道,唱慢了又令人不耐。而他從前總說,總說她唱這支歌敗于韻味的不足。
這使她到今天都還是存恨呵!
「難道我唱的紅豆詞永遠得不到你的心?」她從地上仰起臉來,話聲淒厲。
鐵舟低頭看她,她蜷縮的身子抖索著,還有一股嬌態,但那一身上等紫麻委在地上,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蒙了塵的黯淡感覺。
他將她攔腰拖起來,動作幾近是粗暴的。她頭發散了,絲絲縷縷掛在艷麗卻慘白的面孔上,他直視著她,這睽違了十年的女人……是的,她仍然保有當日背棄他時的美麗。
只是,那美麗給他一種殘損感,用什麼都彌補不了,就像那些他曾經捧在手心上里惋惜的,已殘的陶瓷古玩,再美也終究是毀了的……
這毀了的感覺摧折著他的心,始終折磨著他。
躺在他一條臂膀里的女人,和著微弱的呼吸喃喃道︰「回答我、回答我……」
仍然斤斤執著于這一點。這趟京都演出,刻意唱壓軸的紅豆詞,為的是什麼?她朝朝暮暮忘不了昔日他指她的不足,她要他听見今日的歌聲,要他說她一句好!
好或不好,他點破她——
「從前你唱紅豆詞,太過于銳氣,而今是……」他頓了一頓,「太過于哀怨氣。」
麗子從骨子里震了起來,彷佛被鐵舟道中的那滿腔的哀怨都涌上了雙眼,她一對眼神如泣如訴,淚光點點,一個勁兒地望著他。
沒錯,一闋紅豆詞她是為他唱的,就算是恨他、背叛他、離棄他,這許多年來,她依舊愛他這個人啊!
麗子沙啞地叫了一聲,猛抓住鐵舟的肩膀,十指都陷入他的肌理中,差不多像擠的把自己擠入他懷里去,不顧一切的去吻他。
她吻得醉了、狂了,幾乎有點病態的,沉陷在昏醉里醒不過來。直到一陣肅殺的怪叫聲,從門外深渺的松林子直襲了過來,把迷霧都撞開……是那頭老鶴,千重子,在遠處嘶啼。
她被鐵舟狠狠地扳開來,兩人都氣喘吁吁著,他的目光卻不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去,遙遙望著後門,喉嚨里咕噥著,「小出……」
那女孩子站在那兒,扶住木條門框,秀臉泛著青蒼色,不知是給那突如其來的鶴唳,還是眼前的這一幕嚇著了,她那又是驚征、又是惶惑的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