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對鐵舟有著極深的敵意,當下雪關驚詫的想,而且,為的絕不是簡簡單單的是非道理!
紫藤架子那頭,鐵悠一聲羞怒的狂叫,好像那八歲孩子的面目在這一刻全暴露了出來,他從石椅子後面歪歪倒倒沖出去——
這才露出一條結滿繃帶,上了板子的傷腿!
只走兩步,他砰然一聲撞倒在石板徑上,還來不及哀號,他就昏厥了過去,白繃帶下汨汨涌出血來。
「小悠!」
他母親駭然地撲到他身邊,三澤、稻村也都慌慌張張的圍過去。
雪關移了幾步,暈眩地停下來,望著濺血的綠草地,草地上的幾個人一團的驚亂,她覺得不知所措,舉了頭看過去……
迸廊上鐵舟那沉沉不動的身影子,背負著四固的陰暗,四面都像有壓向他的重量,終于使得他顫動了起來……
然而,顫動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眼眸,眼里充塞著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痛苦、惻愴。
僅僅與他那樣的眼神對上一眼,雪關的心便一道一道的裂開了,跟著起了痛楚感。
剎那里,她有個強烈的感知——
不管此地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有著什麼樣的情仇糾纏、傷人與被傷,鐵舟都是這當中受創最重、最痛的那個人!
雪關在夜半醒來,在寂冷的織花榻榻米上。
紙門拉開望出去,長長的走道那一頭還有著燈色,麗姨一定還在那兒,守在她受傷兒子的床側。
鐵悠入夜後開始發燒、夢囈,醫生來過了兩回。據三澤說,他是三天前的晚上在河原町出的車禍,抵死不肯住院,這才回家來的。
這件事故,雪關不能不覺得她該負點道義上的責任——顯然是那晚在櫻花公園,她著實刺激了鐵悠,他一熱血沸騰起來,下一步便決定成為飛車少年,摔斷自己的一條腿!
稻村過了黃昏才走。把她們留在三澤大宅,他顯得很躊躇,然而,拗不過麗子的堅持。而對于麗子來說,回到京都之後所發生的這種種情節,不論她事先是不是料想過、盤算過,總之,她仍是再度陷進來了,在一個命運里。
正因為朝著一個命運她這樣一步步的接近、走來,彷佛那命運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來的。
雪關輕聲步出房間,覺得這時候若是過去探看麗姨,對于她和病人都像個干擾。
她本來在鐵悠睡房的外室與麗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後才讓三澤安排到這客房歇下。
夜涼的迥廊,木欄桿上染著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來得清而寒,雪關獨自依著欄桿,忽然心惻惻的,想著這謎似的古都家鄉、謎似的事、謎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園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縷謎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里,那泥地屋子里,他打下午便進了工作室,那時候醫生剛走,鐵悠被治療過,沉睡在鎮靜劑的藥力里。鐵舟的態度出奇得很,這屋子里的事,乃至于麗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種方法,使它們變得與他無關。
雪關走下迥廊,循著那光影子去,一顆心提得和腳尖一樣輕。
泥地屋子里到處亮著霜白的燈泡,但也許是在深育,也許是霧氣的緣故,這陶舍幽悄悄的,像是中國詩里那句「雲母屏風燭影深」的味道。
不聞人聲息,她先給右壁一座斑駁的格子架吸引了過去,一個個木格子里,存放著各式各色的中國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寫的標示——
宋磁州窯畫花枕破片、宋龍泉窯雙魚洗破片、明青花魚藻盤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窯小膽瓶,彩陶、黑陶器殘片……
那些個天青、影青、月白、描紅、紫金的,種種幽艷的色澤;那留在碎片上的,斷損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只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只殘了的雲灰袖子——
雪關深深地被迷住了。
這些祥陶、斷瓷怎會有如此這般特殊的美感?這種殘缺之美,哪來的動人力量?
她想痴了,連那一張張標示上墨濃的筆跡也看痴了。
是了,一定是鐵舟的手跡,帶著拙趣,但是一筆一劃極清正的文字,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個個下了注明……
冰裂紋、柳葉紋、魚子紋、蟹爪紋……雪關默念著,仿佛想把這些美麗的名詞留在心里。這時,忽然听見屋子的另一邊有動靜,她從格子架前走到後頭的一座方門一探。
一股熾熱感迎面而來——她看見兩座窯,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獷的磚砌、興興轟轟的火氣,鐵舟就在那窯下,粗服亂發的,臉上也是一種郁郁烈烈的神情。
他在燒窯,分明是到了關鍵的時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窯上煙囪里的磚頭抽出一點、推入一點,再抽出一點;不住地由那窯門上的洞口,窺伺窯內的火色。
不知不覺的,雪關走入了窯場,走入鐵舟四圍的煙和霞里。
他就算曉得她,也沒作聲,全神守在窯下。卻于一霎間,他跳起來,雪關還沒弄明白怎麼一回事,已見他熟練迅速地堵窗口、關閉焚燒口,拉下一切機關。
他的窯火熄在一個最適切的時間上,早一點是欠火,晚一點便過火了。
然後,像是筋疲力盡似的,鐵舟往旁邊一座舊陶缸一坐,月兌去一只粗麻手套,用兩根手指直揉著眉心。十幾個小時的工作,終于告了一段落。
雪關靜靜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輕聲問他,「什麼時候可以看到窯里的東西?」
「還早,」鐵舟回道,「燒窯的時間長,等它冷卻的時間更長,急著開窯,釉面受冷會龜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會碎掉。」
她凝視他,突然,詰間似的道︰「你對窯里的作品沒有把握嗎,鐵先生?」
鐵舟抬頭,眼里帶著驚訝之色。這深夜不眠的少女,這樣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從哪里看出他的內心的?
久久他才承認,「我花了幾個月的工夫親手造這座窯,已經燒過六窯了,還是模不到它的脾氣,今晚這一窯……」
話便斷了。鐵舟丟下手里的粗麻手套,起身走開去。
今晚這一窯,承載了更多震蕩不寧的情緒雪關默默地替他把話說完。
鐵舟沒有離開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從缸里挖出土團,在那方老樟木釘成的長條大桌上揉起土來。
徹夜燒陶的男人,穿著斑斑漬漬橄欖灰的麻褲子,雙袖高卷,長發覆下額來,卻覆不去額心焦慮的顏色,那是等待開窯的緊張內心,也許更摻著一層對發高燒的兒子暗暗的記掛……
雪關豁然之間了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選擇讓自己面對窯火的煎熬,是因為他也同樣需要熬過這一夜,如同鐵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腳邊,看他手與泥相和,百數十遍,一記一記的揉搓,那團土在他手里出現了奇妙的變化,她低呼起來,「菊花,土里有菊花的樣子!」
啪地一團泥巴丟到她手上,鐵舟對她說道︰「揉士是做陶的第一步,揉得均勻就會有菊紋。」
這下機會來了,證明她果然笨手笨腳的!任憑她怎麼賣力學習鐵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終情願是團泥巴,不肯被塑,導致這位挫敗的少女陶藝家發出了怒吼。
鐵舟好笑地瞄她。「你錯在兩手同時出力,」他移到她身後,伸出一雙手握著她兩手背,「這樣,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換另一手……」
何其溫柔周勻的動作呀!沒有多久,雪關便驚喜地叫起來,「啊!它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