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要問的不是父親為什麼佔有人妻,要問的該是麗子,為什麼她偏偏挑了丈夫的好友去投奔?是她當年已然無路可走,還是果真她恨丈夫那麼深?
激動之餘,雪關一頭奔過去,把門推開。「麗姨——」
先是不見麗姨,只見到兩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其中一個手上還拿了頂帽子,正準備離去。雪關呆了一下,認出這兩人,他們不就是在詩仙堂山上的茶店盤問鐵舟的那一對?
「只是例行調查,打了擾,再會。」如此說罷,轉過身來,這兩人打量雪關兩眼,一前一後出去了。
雪關驚疑地趕進房間,只見麗子坐在床沿,肩頭披了件珠灰羊毛衫,人是一動也不動,恍惚地像發愣。
「他們是警察嗎?」雪關劈口便問,于是問溜了嘴,「他們是不是在調查三澤大宅的命案?」
麗子驟然抬頭。「你怎麼會知道三澤大宅?」
「我、我去過了——」
這麼一月兌口,內心就像垮掉了,雪關忽然為這陣子以來種種的人與事、意外與惶疑感覺到疲弱,走過來,挨著麗姨的腿邊輕輕蹲下來。
「我去過三澤大宅,見過鐵悠,也見過——」一頓,她咽了咽,小小聲的說出來,「見過鐵先生了——」
前因後果,她敘述得有些凌亂,並且「不小心」的遺漏一部分——比如她闖進泥地屋子,剛好鐵舟在洗澡。不過,雪關畢竟是坦白的心性,也不願對麗姨有太多隱瞞,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說了。總之,為了一條白絲巾,她和鐵舟照過面,至今拿不回來。
麗子坐在那里,從頭到尾沒作聲,兩眼定定的,卻是失了焦的眼神,有片刻,雪關差點要以為麗子完全沒听見她說話。然後,才見她遲緩地開了口,「他不會把那條絲巾還給你的——那是鐵家的東西。」
—
是她這話古怪,還是她的口氣古怪?雪關听了驚詫不已,看著她道︰「我不懂,麗姨,那條絲巾是媽媽從前最喜愛的東西!」
不曾答腔,麗子只是忽然露出十分疲憊的模樣,身子一寸一寸的俯下來,就伏在那床褥子上。許久之後抬起頭,烏發之間的臉色和那床褥一樣白。
「雪關,我們回台灣吧——」她的嗓子剎那間變得嘶啞,「我們馬上就回去!」
三天之後,雪關怔仲地坐在飯店房間的床邊,腳邊箱箱袋袋的,是已經打點好的行李。如此的突兀,她簡直不能夠相信——她們就要離開日本了,回頭瞧,和她只隔了一扇門,麗姨的房里听不見什麼聲響。出院回飯店的這幾天,麗姨就這麼閉居房中,一意等候著返台的日子。
雪關輕輕握住的一只小拳頭擱在膝上,忽覺得微疼。張開來!原來拳心里藏了一塊碎陶片。
從泥地屋子牆下撿回來的碎陶片,不知什麼緣故,她一直悄悄的收留著。做陶那個人的影子,像一陣風,從她心底幽然拂過去。
離開了日本,以後的日子還會有這樣一道影子吹拂著她的心、擾動她的心嗎?突然,雪關深深地抓緊了那塊碎陶,分不清是手疼,還是心疼。敲門聲這時響起來,她趕快把陶片塞入緹花小皮包內。
來的是人稻村,指揮侍者提起她和麗姨的箱子。「來吧!雪關,你麗姨要我們先到大廳等她……」
行李運下樓,退房手續已經辦妥,送她們赴機場的轎車就泊在大門外,稻村愁眉苦臉的,恨自己怎麼樣都沒能留住荒川麗子。
可是,這也怪不了他,也許麗子都留自己不得……幾分鐘之後,雪關望見麗姨姍姍踏出電梯時,忽然有這種想法。
麗子穿著夜藍色裙裝,斜戴夜藍絲絨帽子,幽幽藍影映在義大利雪石地板上,一時吸引了大廳眾人的目光。
或許是因為精心施了妝,她不再顯得那麼蒼白無顏了,但那臉上勉強牽住的一絲笑容,卻讓雪關看了難過,向她伸出手招喚她。
麗子才走過來,霍地一定,直了眼往前看。被她那模樣所驚,雪關順著她的目光也跟著望過去——
就在大廳門側的一幅日本墨繪底下,牢牢地站了個男人,藏青服色,傾著半肩,也淨看著麗子!像是守候了許久……
那不是三澤春梅嗎?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雪關詫異著,只見麗姨就這麼僵著與那三澤遙遙對望,露出一種宛如是害怕的表情。
「是三澤家的人,」稻村首先出聲,他認得三澤,機敏地反應,「會有什麼事嗎?
我過去看看」
「不,稻村——」麗子一聲叫,「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
她走得顫巍巍的,一路像被那窄長的藍絲裙絆著。過去和三澤踫了頭,那三澤也不知跟她講些什麼,表情很激動,說了許多話,有片刻,兩人似乎僵持著,最後,三澤走了。留下麗子立在那兒,半天也不動。
雪關和稻村雙雙趕上前,麗子卻驟然往外走去,直走出飯店。到上車出發,她始終未開口說一句話。
車開上二條通,稻村猶豫地瞄瞄麗子,一句咕噥「如果沒有其它狀況,大概一個半小時會到機場」,麗子那凝固了也似的沉默,霎時像一面玻璃嘩啦啦的碎掉——
「我們不到機場——」先是急遽地這麼一喊,然後,她的聲調開始發顫,「我們到三澤大宅。」
苞著,雪關看到她的臉,只見她整個人顫抖起來,哽啞著嗓子說︰「小悠人躺在家里,他、他出了嚴重的車禍!」
然而,他們見到的鐵悠,人是在三澤大宅沒錯,卻不是奄奄一息的躺著。
他坐在一個幽深的紫藤子下,靠住一只石砌的長椅,聞聲回過頭,一見到他們幾個人,他愀然變了色——
「你們到這里來干什麼?」
他暴烈的口氣,稻村頭一個就覺得不悅,瞪大眼望著他道︰「你母親趕來看你,听說你出了車禍。」
鐵悠在石椅子後面站起來,兩手抓著椅背直叫,「誰要她來、誰要她來的——」
「小悠,」三澤春梅從那老宅邸里奔出來,汗熱的眉毛打著結,急急道︰「是我去請太太的,她回來探望你,是關心你——」
這個做佣人的,顯然為了請回女主人,還夸大了少爺的病情,他費了這番心思!
「我不需要!」那男孩聲嘶力竭。「我不需要她回來對我虛情假意!」
雪關老早把渾身簌簌顫抖的麗姨扶持住,忽而覺得她人一僵,一副身子里像有條弦絞緊了,絞得欲斷。雪關在同時也感受到一股異樣,心口震蕩地揚了頭一看——
迸老武士宅的木造走廊,在很深的檐影子里,鐵舟莽莽站在那里,他那姿態教人戰栗,仿佛他從黑暗里來,能把人也帶到黑暗里去。
一旦被他帶走,被鎖入他的世界,絕不會有機會逃離的。
雪關心里一陣一陣的泛起悸動,她一只手本來讓麗姨抓著,現在她則反過來也抓住麗姨。抓著纏著,尋找力量,各自抗拒著……她們眼前的這個男子。
他開了口,「你錯了,小悠。」
他的嗓聲本來過于朦朧低沉的,但在現場的一片肅靜里听來,那噪聲卻近得像附著耳的低嗚。
「她會回來,說明了她不是虛情假意,她還是有牽掛的,雖然十年前她那樣斷然的拋棄了你……」鐵舟微微笑著,但眼中卻無一絲笑意,「而你需要她,這麼多年了,你內在有某一部分,仍舊是當年被拋棄的那個八歲孩子,始終沒有長大。」
「鐵先生,不要這樣——」,三澤突然喊了起來,急灰了臉,想阻止什麼卻無力阻止,對鐵舟迸射出兩股眼神,竟充滿了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