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襯衫晾在高處了,這樣干得快。」他低聲說。
我點點頭,用胳膊環住前胸,咬著牙忍住哆嗦。
「一會兒你換上我的干衣服,」他說,「這樣暖和些,我……我會背過身去的。」
「賽蒙,為什麼周圍會這麼黑?我怎麼看不見你?」
他嘆息了一聲︰「我不知道,也許……是暫時性的。」
「失明?」我哆嗦著問,感到腦後生寒。
他把襯衫披到我肩上,「先換上我的衣服。」
我手哆嗦著,幾乎系不上紐扣。
「你很堅強,海倫娜,」他低聲說,「我們會想出辦法的,首先——必須走出去。」
他拉著我的手,我們在森林中穿行,在熱帶雨林迷路時,必須沿著水流走,賽蒙說,這是他的印第安血統的母親傳授給他的。我的眼前一片昏黑,茫然地跟著他,高一腳淺一腳,我的身上穿著他的襯衫,外面披著自己的衣服,我原先想把自己的衣服讓給他,但賽蒙堅決不肯穿女裝,所以他一直赤果著上身。
我走得迷迷糊糊,腳步越來越沉重,不想走了,我想休息,我想睡……
「听著,海倫娜,你不能睡!」賽蒙搖晃著我,「睡過去會死的!我听我說話,你听著!」
「听什麼?」我迷糊地問。
「你知道阿茲特克人怎麼祭祀太陽神嗎?」
「不知道。」我機械地回答。
「為了得到活人祭品,他們發動戰爭,然後把抓來的戰俘押到太陽神的祭壇前,把活人的腦袋砍下來,把心剖開,作為祭品,剩下的四肢都分頭烤吃了,大家圍著火堆跳舞。」
「烤吃了?」
「是呀,血淋淋的,想象一下,你還能睡著嗎?」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他神秘地一笑,「我夢里去過,你忘記了?我告訴你,我夢里見過什麼。我看見一座空蕩蕩的石頭城,荒涼,沒有人煙,夕陽照在石頭廢墟上,風嗚嗚地吹,這時候響起了遠古的鼓聲,排簫,還有吶喊的人聲,我在夢里把譜子記下,我的靈感都是這麼來的。」
「你在吹牛,賽蒙!」
他笑了,「我說的可全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沒想到我還需要鑽木取火,」賽蒙一遍又一遍嘗試著他的原始人技能,大概試了幾百遍後,終于獲得了一點點火星,火小心翼翼地燃了起來,他拾來許多干枝,投入火中。
我只能感到火焰的溫暖,而看不見火光,我湊近了火,一邊取暖,一邊抱怨︰「如果沒听你的話,保留下那支獵槍,我們說不定還能打獵,不至于只能吃野果和蘑菇。」
賽蒙的聲音听上去很愉快︰「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居然還能有心情抱怨。我們現在只能祈禱,那些蘑菇和野果沒有毒。」
「我真難以想象,你這樣一個柔弱的人,野外適應力居然這樣強!」
「也許因為我有野人血統吧,畢竟和你們歐洲文明人不一樣。」賽蒙說。
篝火熊熊燃燒著,我們緊緊靠在一起,尋求著一點溫暖,半夜醒來,我發覺我躺在他赤果的胸膛上,而他的雙手有力地環抱著我。
「賽蒙,你醒著嗎?」
「是的。」他低低地回應,「你還冷嗎?」
「靠著你就不冷了。」
他摟緊我,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為什麼要救我?」我低聲問,「我一向待你並不好。」
他沉默了一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你也是生命,我無法對一個生命棄之不顧。」
「就那麼簡單?」
「就那麼簡單。」
「靠近你,我才感到安全。賽蒙,我一向認為你很危險。」
他低低笑了,「那是因為你自己危險,所以才會那麼看我。我們彼此設防,如此而已。」
兩天後,我們走出了森林。
里奧,也許你要怪我,為什麼從沒告訴你這事,當時,我身邊沒一個親人,你在軍隊,馬爾斯去了里約,事情過後,我怕你們擔心,不願意再提。失明的那三天,是我最難熬的三天,醫生說可能因為頭部撞擊引起暫時性失明,但他無法預料病情的發展。
在山林里,我是堅強的,而此刻,我暴露了自己全部的任性和脆弱,我把能踫到的東西或者砸得粉碎,或者撕成碎片,把所有的侍女嚇得不敢進房。一片混亂中,我模到了賽蒙的手,他的手溫柔而有力,他按住我,使我終于筋疲力盡地跌坐在床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空洞地瞪著床頂,根本無法入睡。忽然,我听見臥室外傳來低低的吉他聲,如微風溫柔地掠過,我支起身,向著外面問︰「是你嗎?賽蒙?」
他輕聲回應︰「是我。我猜你一定睡不著,也許音樂能助你入眠。」
這一夜,吉他一直溫柔地響著,我在吉他的催眠里朦朧睡著,做了很多亂夢,我飛到石頭廢墟的上空,天邊殘陽如血,在夢里,他時而幻化成鷹,時而幻化成蛇。
我走上雲雀莊園的台階,復明以後再看到這幢熟悉的老宅,我有一種說不出激動,和畫眉莊園的輕倩相比,我更推崇雲雀莊園古希臘式的莊嚴,主宅大理石界面,高聳的愛奧尼亞柱式,無不彰顯著外祖父的個人風格。
馬爾斯站在主宅前迎接我,我發現他眉頭緊鎖,神色抑郁。
「听說你前幾天在里約?」
他沉重地嘆了口氣,「我去處理一件重要事情,你一定想不到,我的父親三天前死了!」
我驚訝無比,「那麼突然?他一向身體很好,不是嗎?」
「進來談吧,我會把一切告訴你。」他把我讓進了書房。
第六章海倫娜(2)
談話結束以後,已經兩個小時過去,我們都沉默著,不知說什麼好。
「看來必須把梅麗莎召回來了。」我說。
「是的,」他痛苦地搖搖頭,「但願這件事對她不會產生太大影響。」
「你打算把一切都獨自承受下來?」
「我還能怎麼樣呢?梅麗莎還是個孩子。」
我把手溫柔地放在他額頭上,「你一向很堅強,馬爾斯,這次的難關你也一定能闖過去。」
他如等待救溺的人抓住了浮木,把我的手久久地貼在他的額頭,「海倫娜,你不知道你的支持對我有多重要,我……一直很在意你。」
我養成了個習慣,臨睡前,听賽蒙彈一曲吉他,在閃爍搖曳的燭光下,昏昏欲睡,溫柔的吉他撫過心靈和肢體,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啪!」琴弦斷了,靜默突如其來,我們怔忪地對視著。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手指劃出了血印,我走過去,把他的傷口輕輕含在嘴里,他震了一下,抬起頭看我。
「我……我不適合你,」沉默片刻,他說,「我沒愛過什麼人,但我想,如果真的愛上,我會愛一生,對我來說,愛情幾乎代表著救贖,你不會理解的。」
「我不想那麼多,我只听從我的心。」我低聲說,輕輕吮吸著他的手指。
他注視著我的眼楮,「你的心?我能看透你的心嗎?」
我把額頭靠近他蒼白的臉頰,摟住他的肩膀,他微微顫抖著,吉他落在地上,琴弦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金屬振音,琴身的鈍響重擊在心上。
我停下筆,按住額頭,重溫著那一瞬間令人心碎的美麗,我們靠在一起,我能听見他急促的呼吸,激烈的心跳,時間仿佛凝固成透明琥珀,溫柔地包圍著我們,如果一切真的停留在那一瞬,我們就不必面對後來的種種變故,我也不必違心地寫這封信,假象從來都比真實美麗,不是嗎?
世界是如此復雜,謊言到真實往往只有一步之遙,太在意二者的區別,有必要嗎?我搖搖頭,搖去紛亂的心緒,決定還是把這封信寫下去,即使這封信將會有著違心的成分,說到底,世上很多事,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