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害成這樣子!從扶風到涼州,十幾天了,沒有一天他不苦切自責。當時在崖下,睜眼見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兒,平空化做石頭,他那股子魂飛魄散的感受,到現在還仿佛抹在腦門後,隨時他都會再戰栗起來。
伊吾人好陰毒的用心!他終于完全意會了,對付梅童是為了牽制厲將軍,他只恨自己一路來太少警戒,全沒想到伊吾人得了消息,抱著毒計,千里迢迢的尾隨而至。
杏樹林的一伙人,連同曲曲公主,在可孤帶了石像沖回來之前,早走得一個不剩。他是又急又驚又懼,收拾紅膘馬,在扶風一帶團團轉了幾天,也尋不出他們的下落。
末了,他覺悟到當今之計,唯有全速趕回西域大當,一來同將軍請罪,二來設法進逼伊吾。
那解救之道,必在伊吾。把人化做石頭,這樣奇詭的法術,一定和伊吾城中那造巨弓、大炮的奇人有牽涉,伊吾一國,全靠這個人在主掌大局,他便是摩勒兒國師,要救梅童,非找上他不可……如果梅童還有救……思路走到這里,可孤心又痛了,擰著似的,一桌的胡餅、羊肉和葡萄酒,胡亂吃了幾日,都推開了。
才立起身,方才那胡女一下搖餅來,搶先捧起石像,瞟著可孤說︰「大爺,我幫你捧回房間去。」還有些言外之意在。
「不必了,謝謝我自己來!」他好不解風情,一把搶回石像,當胸抱著。
「哎呀,大爺,」那胡女有些惱他,半調笑道︰「你又不是那些頭上無毛的和尚僧侶,干嘛老抱著一尊佛像不放?你不會晚上睡覺也抱著佛吧?」
可孤只瞧她一眼,也不搭腔,拖著沉重的步子過後院,回他房間去了。人家當「她」是佛像,也好,省得惹起一些不必要的疑竇。
然而,當他在暖融融的燈焰下,解開黃布,看著它,怎麼也不覺得它和那些泥塑菩薩一樣的呆板,即便它著來、模來都像塊石頭,也不相信它真的已經失去了生命。
兩眼刺熱起來,可孤伸手去踫觸它,喃喃道︰「梅童……」
他手裹起了一縷震動,微乎其微的,卻使他僵了,他發誓那顫抖的不是自己的手,就像是,幾乎是……這尊石像在顫抖。
是梅童在那里面顫抖……
他叫她,期望听到她的聲音,心膽欲裂的把它抱人懷里,沙啞著嗓子賭咒︰「我會想法子救你回來,拚了一條命我也要救你回來!」
忽然可孤再不能讓它淒淒涼涼的,站在黑暗的桌面過夜,他想到那胡女說的話,堅傲的下巴一抬。「有何不可?」
寬了衣上床,把石像放入被窩,它依然有著縴細的腰……在那農家的棗子林,第一回抱她,第一次的接觸,便已經動心了,她為女乃娘報仇,那股子烈性,滿腔情義之心,又使他傾倒;拚了命的救他,他不是傻瓜,他懂得那份情!
一只手已不自禁搬上那石像,不,是梅童,梅童的臉,這麼冰冷,可孤心好痛。
指尖輕劃過冷凝的她的肩,她的眼,仿佛它們還愁蹙著,怪他在杏樹林護那曲曲,負她的心……如果那時候,他沒有使她負氣而去,也許她不會奔馬那麼快,她不會墜下山崖,她不會……化做石頭!
這麼一想,可孤心驚地掩住梅童的石像,明知道理不是這樣,他依然止不住全身的顫抖,許久激動不能夠平復。
六月邊城的夜里,照樣寒人,他要它和他同床共枕……像給一口烈酒灌過了胸腔,他再度激蕩得抖索起來,感覺到一股甜蜜,又一股酸楚。
這一生,也就只有這種境地下,他能夠和梅童伺床共枕了,他焉敢奢求什麼?這女人本來,本來就不屬于他。
可孤把梅童石像擁著,讓它扎痛他的胸膛,悠悠合了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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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還沒醒來,房門便給人砰地揖開,一口還帶點稚氣的聲音,中氣十足喊著,「天要亮了,大爺給你打水來了!」
棒著客棧層疊的院落和屋宇,遠遠大街那頭,依稀傳來初醒的駱駝聲。房里,空氣還霧霧的,可孤從枕上仰起頭,望見小胡兒立在床前,他申吟了一聲,仿佛抗議這小表一大早擾人清夢,然而是他昨兒個自己做這樣吩咐的,他打算早早的趕路。
小胡兒卻睜大一雙滾圓的黑眼楮,直盯著可孤床上,「要再打一盆水給姑娘用嗎?」他稚態可鞠地問。
什麼姑娘?這小表一早就神志不清一整條胳臂的酸麻他卻感覺到了,胳臂彎里給填得滿滿的,是是一副溫熱的軀體,有個人在他床上!
嚇一大跳,可孤倏地翻下床。他沒邀請任何人到他床上,會是店里那女侍自己跑來,堅決要他比較抱人睡和抱佛睡,那絕對不同的差別?冥冥中看不清她的模樣,又不便去翻弄人家,只得吆喝那胡兒︰「丟開窗,房間太暗!」
木板窗子推出去,微薄的晨光下,可孤先認出的是那襲黃羅衣棠,然後,偎在枕上的臉,眉毛鼻子……他欣喜若狂地大喊︰「梅童!」不是石像一尊,是個人,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忽一陣冷例的晨風撲了進來,他才覺得耳際涼涼的,已听見那胡兒鬼哭神號地叫起來︰「有鬼呀!有鬼呀!泵、姑娘變成變成」
一大一小都驚得呆了,同樣在這咒語裹似的,動也動不了,瞠目望著梅童一點一點的在轉變,一層一層的擬縮著,她甚至還來不及張開眼楮,便又化成了石頭。
又具砰地一響,一陣瘋狂的腳步聲跑出去,那胡兒奪門逃了。給這麼一嚇,從此他對于清晨床上的女人,多少會帶疑心病。可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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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山下千里馳馬︰永遠當頭一輪赤金的太陽,轟轟烈烈追著人跑,追過黃的大漠,綠的草原,風沙行人,千年百年。
然而這烈日,也有焚盡的時候,火屑漸漸落下去,堆成地平線上的暮雲,疊一層紫,一層紅,又一層黃。一下半天,可孤的紅膘馬跑出了百里遠,歇在這處水草豐美的牧地。
他掏銀子向草原一家牧民借了座小廬帳,急著要歇下,婉謝了進主人帳裹去享受熱騰騰一鍋炖羊肉,只接受一碗酪漿的招待,配上他自己鞍袋裹幾大塊灑芝麻胡餅,算了一餐飯。
把黃布包裹的石像抱過來,可孤的雙手有點抖,心突突直跳。他急著要睡,不是因為累,是因為它,要看它是不是會再起轉變。
客棧里,他自興奮了一場。那胡兒去後,他鎖門在房間,把梅童的石像供在桌上,便嗔大一雙眼楮牛鈴似的,直直地、定定地,痴痴地看著它,看著它,看它會不會再生變化。
可惜他一雙眼楮望得再也望不清楚房裹其他的東西,她始終沒有變回來。
傍那胡兄出去一呼喳,當然沒人相信小孩子的鬼話,可孤還是求謹慎,午前使策馬離開涼州。
跋路當中,滿腦子滿肚子的問號,可孤不時反手去撫觸縛在背上的石像它是如何有那一個片刻還原回來的?
總有個原因,總有個原因,使梅童月兌離了石頭的束縛,哪怕只是一下下,可孤幾乎倒栽過來想了,想來想去,指向自己,是他做了什麼,還是沒做什麼?天知道,昨晚他不過被那胡女刺激了一下,抱了石頭睡覺……難不成,玄機就在這里?
現在這莽蕩的大草原上,除了牧民,沒有閑雜人等,他又是獨自佔一座廬帳,可安心多了。梅童回不回得原樣,就看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