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梅童眼一睜,手裹已多出一把匕首,是先前藏在靴里,沒有被搜出,這時候她大叫一聲︰「償我女乃娘的命來!」刀光明晃晃的,條地抹上曲由約頸子。原來她的昏下馬只是個動作,只為引可孤過來,要殺曲曲。
整批伊吾人馬都嚇住了,誰也不敢蠢動,就怕有個不小心,那雪亮的鋒刃一霎便劃過公主的咽喉。可孤卻比什麼都還要驚恐,眼見那刀洶洶地來奪曲曲的命,一剎那里,是他也未必救得及,只急得喊︰「梅童,梅童。」連著兩聲。這是頭一遭喊她名字,這樣親,舌尖有著甜蜜,卻不免充滿了求情的意味,他的聲調、他的種情,都是一片惶恐。
他當梅童一刀便要由曲斃命,竟沒有疑心她下手就只用了那麼一點勁道,她那把刀抵在那兒,磨磨躇躇的,始終也沒有真正劃下去。這痴小子怎麼知道,梅童這一節哪里是沖著女乃娘的仇來的,她是沖著他來的,是恨他與那曲曲經歷了這一夜,至此地步,要通他放出一個態度來,究竟他是向著誰、護著誰?對誰顧著、念著多一些?
他那兩聲叫,使得梅搜心頭震了震,手也凝住了,見他急成這般山地,她忽然覺得喉嚨涌上來一種又酸又泄的滋味,苦苦地堵著她,咽都咽不下。
她含恨詰問他,「你可擺明態度了,你和這女人相好過了一夜,如今是讓她到底,絕不許我踫她一步,是也不是?」
「不,不,」他的手還在她肩上,慌叫著,卻一下覺得不對,又道︰「是、是……」也不對,滿臉發燙,舌頭鈍了半天,才吶吶說來,「她昨晚是來送我解藥的,她……她救了我一命。」
梅童顫抖地冷笑,「她救你一命,我沒救你?你惦著她那份,不惦我這份?我若殺她,你便殺我,是也不是?」
句句逼問,簡直把可孤逼昏了,他脹頭脹腦想著自己從前不懂女人,今後也不會更懂,單這個局面就可以證明。此時此刻,他懷里抱一個,手裹又抓一個,一顆心剖成了兩半,讓了這個,又想顧那個,兩個都是舍不得……他的猶豫傍徨,兩邊都在躊躇,只讓梅童更恨!她下狠勁握住了刀柄,寒聲道︰「你不讓我殺她,可以,你把我殺了你如果不殺我,我就殺她!」
搭在她肩頭的那只手,只消一擰,便能斷她筋脈,梅童太清楚了,索性聳起肩來,方便他下手。掌上的刀,也沒放松,絲絲逼人曲曲的筋肉里。一群伊吾人,只急得滿頭大汗,卻絲毫救他們公主不得,一莽動,只會讓公主更快送命。
擰住梅童肩頭的手,一緊,一松,又一緊。她厲聲道︰「魏可孤,你想保住這女人,就快動手把我殺了,否則,你就看她死在我刀下!」
可孤像被人死死掐住了喉管,解月兌不了,把懷裹一個抱得更緊,手裹一個抓得更牢,兩個都放不掉,他一張年輕的俊臉,牽扯著,都是矛盾和掙扎。
英雄無奈是多情,多情這樣的折磨人!沒有哪一個他能夠不顧,由著曲曲約殺死,他怎麼忍心?他到底欠她一筆情,救命的情、溫存的情……不能攘曲曲死,他更不能讓梅童死,曉得自己是心向著她的,對她不知在何時,已萌出了情苗,縱使是他不能發展,也不能承認的一腔情淒……梅童都明白,因而更惱恨,更要逼得愛怨分明。她像咬斷銀牙般說︰「要誰死,你說!
你到底挑哪一個?」
這如何是他能夠取舍的?他出現一種表情,像情願自己給她殺了,也不要她殺了曲曲,梅童一陣昏眩,忽然覺得掌上一把刃有了千斤重,使也便不動,她被壓得沉甸甸的身子卻又一輕是可孤把手從她肩頭拿開了,慢慢伸向她的臉,慢慢觸著了她的臉……她的指頭沾上一片淚漬,原來她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演出淚來。他輕輕喚她︰「梅童……」一聲里,含滿了柔情。有他的不舍、他的告饒。
她的手劇烈地發起抖來,快掌不住那把匕首了,眼淚完全不能忍,成串滾下來。她霍然收了刀,翻身跳起來。
「我恨你,魏可孤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要看到你!」話里全是哭聲。她一轉便翻上她那匹白馬,淒厲地一叱,奔了出去,像把她不要了的世界都丟在後頭。
驚愕有片刻,然後可孤一躍而起,對伊吾人喊︰「接住鮑主!」
把曲曲直拋過去給一名武士,可孤飛起身,撞開馬上的另一人,佔了他的位子,縱馬跟著沖了去。伊吾人道時節只顧著搶救公主,也無心要對他們追逐了。
由杏樹林百追出兩、三哩路,到一段陡崖。滿面呼呼的風聲里喊梅童的名字,眼見著就要追上,她顛顛蕩蕩從馬上回頭,怒喊︰「我說我不要再見到你,你追個不休,莫非想死在我刀下才罷手?」
可孤一咬牙,也喊︰「你要真的這麼恨我,就把我殺了,否則我追你到底︰有還不罷休!」
「可恨,看我刀子」梅童揮著匕首叫。
他畢竟年紀輕,受不了激,被梅童這麼厭恨茗,不禁灰心絕望,突然心一橫,催馬加快一程,索性挺出個胸膛往她的刀尖送,決意拿自己的一命來消她的恨。
絕沒料到可孤有這舉動,梅童大驚,喊了起來,「唉呀,你你」
他來勢太快,她的刀子收不及,只得把身子往後仰,要避開他,卻不知馬蹄下便是陡庵,她整個人離了鞍,尖叫著,忽溜溜地翻下崖去。
「竇姑娘」可孤的身手甚至比聲音反應得還快,一霎從鞍上掠起,駕著輕功向崖下飛。「我來接你!」
她的衣帶長發凌著風,身子孤零零的在半空,飄墮下去,他看到她的臉、她的人、她的整副軀體一層層的變僵、變硬、變黯淡……在她墜地之前,可孤雙臂一張,把她接住,連翻帶滾跌落在一帶草地,都顧不得喘,翻身起來著,一眼便駭得五髒六腑都像裂開了。
他泡在懷裹的竇梅童,冷凝荒便已化做一具石像!
第七章
迸來行者誰想去西域,誰都得在蘭州渡黃河,牛皮、羊皮筏子或小船,閉著眼楮搭上去,你總得在凶險的黃浪里,經歷過那番浩浩蕩蕩。
翻過苦寒的烏鞘嶺,因為是初夏時分,來到涼州,滿城的綠樹,碧沁沁地沁人了有風有沙的眼楮里。
黃昏滿街的駱駝商隊,鈴聲叮咚響個不停,有人吆喝著要打尖了,大大小小的酒肆,門口一把青旗都在風頭上招徠客人。
西大街尾端這家小酒樓,雖也有座酒的胡姬,道時候倒還顯得清靜。當窗坐了個年輕人,頭裹著一方肯紗巾子,兩角系領下,兩角悠悠垂下腦後,當中一副俊昂的眉宇,卻不知何故,帶一股陰郁緊張的神氣,且頗有些風塵,像已經趕過了千里的急路,還沒有結束。
「大爺,燒肉來了!」一個剪了發的小明兒,捧一大盤帶骨羊肉興沖沖跑過來,直接便撞上條凳上一尊黃布包著,不到半人高的石像。
「小心點!」幸虧那年輕人動作快,一手扶住石像,一手止住小胡兒,然而不免露出粗嘎的口氣。
一旁的胡人侍女听見了,忙過來伺候,一邊對小朋兒呵叱,「還不快去把客倌的餅和酒拿來!」說著,拿起盤上一把快刀,要切羊肉,臉上一片巧笑。
最後,可孤還是把她支開了。石像換了位置,緊緊擱在身邊,他的手摩擎過去,黃市底下那種堅冷的感覺,使他的心又是一陣椎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