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兒想愈覺得羞愧,不能明白自己做出這麼荒唐的事,步伐一轉,趕緊往回走。經過書樓後門,依然有點懊喪。隨手拍了那扇門一把。
這麼一拍,那門動了。
曼兒倒吸一口氣,那扇門自動敞開來,這時候曼兒變得非常畏怯而恐懼,望著它,絕不敢恣意跨進去。
她退步著,準備要逃走。忽然听見一個聲音,模糊的申吟,含著痛苦。她起先愣著了,但這一聲痛苦的申吟讓她覺得可憐極了,她移動腳步,半點由不得自己,一步一步走進書樓。
先是一條暗暗的小走道,曼兒一手把睡衣的大口袋揪成一團,手心在冒汗。她進了廳堂——在窗外看見的那座廳堂,壁爐里剩下隱隱的火炭,挑高的圓拱天花板,猩紅色鏤花窗簾長長的垂下來,除了這些,這廳堂是空的陰冷的,讓人發抖。
可是真正讓人發抖的,是廳堂中心,唯一的一樣擺置——那座銅台。
曼兒的呼吸變得細小而喘促。現在她看仔細了,那銅台是張古式的銅床,床上依舊鋪著重疊的藍絲絨,那個讓她神魂顛倒了一整天的男子,就躺在那上面!
他是睡著嗎?病著嗎?方才是他在申吟嗎?她能不能走過去,去看看他?
曼兒的腳哆嗦地一動,不知踢到地板上的什麼,「咚」一聲,她自己就先驚叫出來,慌張地盯住床上那男孩。
他沒有動靜,沒有醒來。
曼兒猛咽著,一次移一吋,向他靠近。他的整個臉龐映入曼兒的眼底,她霎時看呆了,不能喘息,不能動彈,不能移開眼楮。
那張臉輪廓分明,非常俊美,然而卻帶著倔強的表情,即使雙眸是閉著的,一對濃眉卻蹙得緊緊的,那張嘴唇有著執拗的線條,好象他曾經是咬住牙根睡著的,即使睡著,他內心依然充滿了憤怒、屈恨和不平!
曼兒也不知何故,忽然心頭產生一股酸楚,眼眶一熱,泛出了淚水。
淚水淌下臉頰時,她抬手輕踫那淚漬,詫異極了,一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落淚,為什麼心痛著。
然而她挨過去,用手指輕輕撫過那男子崎嶇的眉,想撫平他的眉心,要僚別再氣憤、傷心。
他的眉卻是冷冰冰!曼兒吃了一驚,模他的額頭,他的臉,全都是冷冰冰的。她這才發現他沒有氣息,他臉上的氣色晦暗,身上冒著一股寒意……
他已經死了!他是個死者,停尸在這廳堂!
曼兒嚇得發軟,想要吞咽,喉嚨卻堵得死死的,發不出聲。她想走,她要走——銅床上的死人突然間揚手,一把扣住曼兒的手腕,那只手冰得像鐵塊!那個人睜開了眼楮。
一雙藍幽幽的、沒有靈魂的眼楮。
曼兒鳴咽的喊叫。那雙眼楮卻又漠然合上了,他的手仍舊扣著她,但是已失去勁道,失去生命力,曼兒從這把松弛了的箝子里抽回她的手,旋身就往外跑,像有一群惡魔排了隊在後頭追她。
第二章
棒天,有些滴雨的近午,叫賣餛飩的小販已經過去了,曼兒整個人還蒙在被窩里,沒有起來,似乎前一夜遭受太大的驚嚇,未曾恢復。
但是她終究翻了一個身,慢慢起來,坐在床邊疑疑惑惑的——她應該覺得驚嚇嗎?有恐懼的必要嗎?仔細回憶昨晚的種種,愈想愈感到自己滑稽好笑。
人家分明活得好好的,她當人家是死人!死人要是能夠睜眼,那麼死雞也能夠飛天了!曼兒赧然一笑,難怪爸爸說「鬼從心中生」。
她輕輕摩挲昨晚那男孩抓住的手腕……他的指掌那樣冰冷。曼兒不自禁搖頭,不,他沒有活得好好的,他病了!也許病得很沉、很重,他孤單單睡在那書樓,不見得有一個人陪伴他、看顧他,他是非常非常憂郁的,他睡著時候的那種神情,是那麼倔氣、那麼忿忿不平,像有多少冤屈塞在心胸里!
這樣一個委屈的男孩子,曼兒深深的悲傷起來,坐在那兒痴痴想著,想著他,想不出一個所以然,還是想著。
那張俊美憂郁的臉龐,那雙泛著藍暈,特殊的眼眸,刻劃在曼兒腦海里,攪動著一種甜甜的、醉醉的、念念不忘的心情,讓她魂不守舍熬了一天。
她從白天呆坐在傍晚,又從傍晚呆坐到入夜,已經打定了主意,固執地在等候。她剪下的一束茉莉花,擱在腿面上,輕輕一動,一縷清芬就蕩進鼻子里。
擺在他的床邊,他可以嗅嗅這香氣,她想他會高興的。曼兒這麼忖思,心里便快樂起來。
夜漸漸深了,曼兒開始變得不寧,心兒怦怦地跳,再也坐不住。時間在這節骨眼上變得很不配合,它慢慢走,讓你難受。
曼兒受這折磨,一下撫著心,一下捧住微微發熱的臉蛋,在客廳踱來踱去,不時就到後窗往薛宅庭院探一眼,雖然什麼也瞧不見。夜里的環境似乎一直不能安靜下來,曼兒听見小孩的哭聲、男人在吆喝、單車吱吱嘎嘎騎過去……她的茉莉花漸漸凋了,她好心急。
遠處傳來鐘聲的那一刻,曼兒驀然跳起來,手里握住那束花。街那一頭的俄國式鐘樓,總在午夜里響。她一股勁地往後院跑,鑽過樹籬,立在暗幽的鄰家草地。
鐘聲遠去,夜忽然一下變得好靜,好象所有人都到世界盡頭去了,這里只留下她一人,所有聲音只剩下她輕輕的喘息。
天空零零落落的飄著雨,冷絲絲的,曼兒身上仍然是白天穿的那件繡花長袖衫,腰系一條巧克力的長裙。她打了個顫,一手捧著花,一手撫住她沾了雨絲,卻還是發熱的面頰,小心鄭重的朝書樓走。
又要見到他了,曼兒的心頭像小鳥撲著翅,緊張又欣喜。
她注意到今晚書樓有一扇窗是開著的,暗紅長簾在窗邊飄動……有人來看過他,為他開了窗嗎?是家人,是醫師,或者是朋友……也許是個女孩。曼兒忽然感到那麼一絲嫉妒,不自覺加快腳步。
依舊來到那書樓後門,它一如昨夜曼兒離去時的樣子。曼兒盡避來得有點不顧一切,臨時卻又擔心起來——要是他人是醒著在那兒,她如何向他解釋她自己?這半夜里,他會怪她冒昧嗎?說不定她的莽撞會把人家嚇著了。
曼兒決定先悄悄進書樓,看了情形再說。她一腳踏入小走道,卻渾身戰栗起來,立刻感覺不對——廳堂里有狀況,那男孩有狀況!
她悚然向前,在幽微的火光下,見到銅床邊有道人影,從頭到腳全身墨黑,手里卻白森森的握一把刀,瓶出寒光,一點良心也不考慮就往床上刺去——
「不!」曼兒驚駭大叫。「不要傷害他!」
那人一震,刀子落了地,猛回過頭,頭臉包在黑布巾里,只露出一雙陰陰的眼楮。那人也在驚喘,卻一秒也不遲疑地繞過銅床,翻窗而去。
曼兒肯定不了解自己在做什麼,她旋身從小走道追出去,然而庭園蒼茫,已不見黑衣人的影蹤。就算見到又能如何?曼兒沒有能力對付任何人——平日她連一只蜻蜓也捏不死。
可是有人闖來企圖傷害那男孩,他只是一個臥病在床、無能為力的病人,這不公平!曼兒極度憤慨,噙著淚奔回書樓。銅床上仍是一片冷凝的藍絲絨,躺在藍絲絨底下的人……卻已經不見了!
曼兒嗅到空氣中有股濃烈的香水味——除非這是現代殺手的新流行,否則那黑衣怪客一定是個女性。銅床下一把刀,曼兒顫顫地拾起來,那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她在葛醫師診所的玻璃櫃看過這種刀——曼兒從葛醫師的診所習得一切醫學知識,她從七歲開始就是病號,資格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