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棄的一只手在宛若背上來回摩挲。
「他們長年在外旅行、冒險、做研究,每回出遠門,總夸獎我勇敢獨立,然後把我交給保母,他們不知道我總是一個人躲在房間哭到睡著。他們愛我,但是不了解我對他們的需要——或者說他們把自身的需要看得比我還重要。」
李棄不由得把她擁住。
「十二歲那年,他們遇難的消息傳來,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恨他們,恨他們在冷落我之後,竟然索性把我遺棄在人世,自己一走了之。」宛若的聲音開始變得喑啞,然而李東沒有辦法再把她抱得更緊了。
餅了一段沉默,宛若清理嗓門,以較平靜的聲音娓娓道︰「我是到苗家之後,才有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享受到真正的親情溫暖,苗家一家人都關心我、照顧我,我內心的傷口被撫平了,他們滿足我對家庭的一切渴望——這是我在自己父母身上,從來沒有得到過的。」
「所以你才決頂苗家這樣的家庭、苗立凡這樣的對象,是你所需要的?」李棄和聲地問她。
「難道不是?」宛若詫問。
李棄且不回答,只反問道︰「你知道自己是怎樣一種人嗎?」
「這……」宛若頓了頓,卻改口道︰「不論是怎樣一種人,沒有不需要家庭、不需要親情的。」
「但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有不同的需要——你走對路了嗎?」
你走對路了嗎?李棄在宛若心頭那口鐘上敲了一記,引起陣陣的震動。宛若知道李棄對於她和苗家,從來有不同的見解,然而他怎能明白地是多麼的缺乏安全感?
李棄沒有再多說了,或許他以為宛若已經了解,或許他要給她一個思考的空間。他只是擁抱她。此時此刻,這樣的溫柔相擁,對他們倆已然足夠了。
這天黃昏,李棄領著宛若登上別墅後方的小山嶺,指著偌大青翠的谷地說︰
「這一片林地都是李家的產業,是族人共有的。」
宛若回頭望望那棟蒼灰色石砌別墅,回道︰「連同別墅也是族人共有的?」
「噢,那是我祖父私人的房產,現在則歸我母親所有——但是她從來不上山,她離不開繁華一步。」
宛若听出他的話里有嘲弄的意思,猶疑著,還是忍不住說了,「我沒有想到李蘭沁夫人就是令堂,她在社會上名氣很大。」
李棄轉過來對她微笑,「但是知道她有個私生子的人不多。」
宛若沒有辦法控制她那震驚的表情,她囁嚅道︰「私生子?」
李棄揀起地上一枚不知名的植物果實,用力扔向對面的深谷。「我是她婚前私生的兒子,我不但是她一人的恥辱,也是整個家族的恥辱,所以他們給我取名叫『棄兒』。八歲那年,她嫁入豪門,從此和我畫清界限,不相往來,直到現在。」
宛若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李棄緩緩面對她,說道︰「所以你看,宛若,你不過是有一對愛出遠門的父母,而我有的,卻是根本不要我的父母。」
他整張臉是宛若熟悉的那些神情——隨便,恣放,滿不在乎,可是全部都是假裝的。宛若可以發誓,她看得出來,他在乎,他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上帝,他從小承受父母帶給他的痛苦,甚至可能遠遠超過宛若!
宛若的喉嚨被什麼堵住了,也許是心痛,也許是淚意。她伸出手把李棄連同兩臂都抱住了,踮腳去親他的嘴,喃喃說道︰
「我愛你,李棄,我愛你。」
這一刻她卻感受到比椎心折肺更劇烈的痛苦——因為她愛他,卻不能要他。
☆☆☆
是夜,不知什麼時分,李棄醒了過來。極深的幽暗,微霜淒淒的窗口。他躺在那兒沒動,等待他太過熟悉的一種感覺涌上來,把他淹沒——雖然籠罩著他的,俱是宛若的溫香。
許久許久過去,他不白禁低吟,「天呀!」有一點像是嗚咽。
宛若立刻醒來。「李棄?」她惺忪地問。
他又是一聲,「天呀。」
她翻過身用手撫模他的臉。「怎麼了?你作噩夢嗎?」
「我沒有那種感覺了!」他低啞道,卻蘊著一股驚喜。
「什麼感覺?」
「從懂事以來,只要午夜夢回,夜半醒來,就會有一種非常非常荒涼的感覺,讓我整個人都變得冰冷、那種荒涼,像死一樣。可是現在……我沒有那種感覺了,沒有了!」
「哦,李棄。」宛若手撫著他的胸口,他讓她好心疼。
李棄卻一翻身,將宛若的嬌軀壓住。「原諒我,宛若,我需要你——我現在需要你!」
☆☆☆
再一天,宛若在心里立志,只要再一天,她可以和李棄跑過夏日藍的天,穿過溫泉纏綿的雲霧,學會純真,嘗盡濃情蜜意——像度過生命的最後一天,放開一切,得到真正的自由。然後,過完這一天,她將重回塵世,繼續過她平安、穩定、負責任——但不快樂的生活。只要再一天。
他們借了老古剛修好的機車去兜風,在碧殷殷的山路一圈圈地轉,宛若發現了李棄二個秘密。他騎起機車簡直笨得可以,像中樞神經出了問題的人在賽車,東倒西歪不成體統,連他都為自己捏一把冷汗。
「難怪,」宛若雙手擦腰,對他皺眉頭。「我兩次看你騎機車,兩次你都跌得四腳朝天。」
他露出曖昧的笑,自己招供了,「我這輩子也不過就騎過那兩回。」
她嚇得眼楮一瞠。「沒見過這麼自不量力的男人!」
宛若把機車接手過去,李棄非常不情願承認宛若的實力比他好太多,她載著一個體積沒有大她一倍也有半倍的男人,能夠把一部比六舅公還老的破機車騎得四平八穩。不過他還是不放心,為了要表達他的信心缺乏,他為她捏一把冷汗。
這就是宛若發現的第二個秘密——李棄是個膽小表,她只要車速略快一點,略近懸崖一點,他就在後座哇哇叫。
她故意把車騎去追一列森林鐵路的運煤小火車。
李棄一雙胳臂抱得她都快喘不過氣來,她在風里笑,把車打了個圈,倒騎回去。
「你做什麼?」他小心翼翼問。
宛若先是一頓,加足油門往前沖——李棄慘叫起來,「別,別,宛若別開玩笑!」
宛若沖上鐵軌,跟著小火車後頭跑。
「不能在鐵軌上騎車,這是犯法的,而且你也不知道下一列火車什麼時候來!」輪胎在枕木上跳動,李棄的話像一顆顆核桃從嘴巴里滾出來。
「放輕松!」她笑著喊道︰「你知道怎麼玩樂吧?」
「這不是玩樂,這是玩命!」
「相信我——」
「我不要!」
然後他們听到一聲汽笛響,宛若回頭一看,另一列火車從遠處高高興興向他們奔過來了。李棄在申吟,她全速往前沖,老古的機車全身都發出吱咯聲,和李棄合唱。
那列小火車一路逼上來。
「這次我死定了!」李棄對上帝說。
宛若把車頭猛地一彎,拐進了分岔的軌道,彷佛不到三秒的時間,那列小火車就在他們背後嗚嗚跑了過去。
他們的機車也歪倒了,兩個人躺在鐵軌上喘氣。喘著喘著,宛若笑了起來,笑聲又甜又脆,李棄爬過去,爬到她身上,要勒死她。
他看到她粉頰上的隻果紅,看到地亮晶晶的眼楮,他病入膏肓般地嚎道︰「老天爺,救救我——我殺不了這女人!」
李棄低下頭吻她。宛若再也想不到他們可以躺在鐵軌上吻得這麼纏綿。
然後他貼著她的唇說話,「只要告訴我你快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