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一切私人活動全停止了,全體目光投向這個打斷音樂會的男人身上,他的出現比音樂會的節目還有吸引力,觀眾的注意力再沒有像此時此刻這麼集中的了,連正在補眠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寂靜給驚醒。
哦,他要做什麼?宛若和所有人一樣,瞠大眼楮望著。
李棄把風衣下擺往後一撩,優閑灑然在那架貝森朵夫平台鋼琴之前坐了下來,揚頭對台下一笑,然後把眼光拐過來,笑睨對面的宛若,說道︰「這一首是拉赫曼尼諾夫的鋼琴曲。」
眾人還沒有回過神來,他的琴聲已經揚起,一股燃燒般的熱情,凌厲地侵入听者的靈魂,軟綿綿的德布西頃刻被遺忘,全場人都張目結舌聆听他懾人心魄的演奏。
他彈琴的姿態極其秀拔,特別顯得背部修直,他沒有花俏的手勢,但一雙手卻運行得十分流利有力。
宛若坐在那兒,像坐在一場激情的暴風雨里,他的琴聲充滿濃郁激烈的情緒,像一劑迷藥,勾引著潔身自守的宛若。她的世界被爆炸似的全面打開,他時而抬眸看她,每一眼都讓她再粉碎一次,讓她毫無收拾自己的餘地。
他那威勢逼人而又纏綿無比的彈奏把所有人都驚呆了,即使在場的樂評人也無從界定他。一曲終了,李棄緩緩從黑白雙色的琴鍵上收回雙手,把頭發甩向肩後,站了起來,他向退坐一旁那無辜的旅法鋼琴家躬了躬身,旋在鴉雀無聲中向宛若走來。
宛若像被他的緊箍咒鎮住,只能目瞪口呆看著他。他在她跟前站定,執起她的手放到唇邊一吻,然後微揚起頭,像對她獨語,又像對眾人宣布。
「我把這一曲獻給這位令人夢寐以求的女人——藺宛若,我會爭取到她的。」
宛若的一張臉霎時紅透得像根胡蘿卜,立凡的一雙眼楮則瞠得像兩支放大鏡。
而他在全場瘋狂的掌聲中,帶著一種恣放不羈的笑意走了出去。
第三章
赫威路的黃昏金碧輝煌。
山嶺叼住一輪紅日,整片天空都鍍了金,山腰里那幢瑰麗的白色巨宅,洋洋灑灑站在夕陽下,有如金雕玉砌。
李棄是搭了計程車來的。車開進以宅邸主人的祖父為名的林蔭道路,司機相當好奇。「你是部長家的親戚?」
李棄眺望巨宅那排十分巍峨的希臘式白石圓柱,閑閑答道︰「我有親戚在部長家。」
李棄之所以進得了部長的家,是因為宅邸里有個老侍衛官認識他,這老侍衛官是部長夫人當時陪嫁過來的。
老侍衛官穿著泥灰色的制服,發已經斑白了,臉上有種認命似的平靜之色,把李棄領到西廂的草坪,指了指開在草坪上幾朵鮮麗的遮陽傘。李棄不要他通報,自行走過去。
他慢慢穿過幾何圖形的花壇,好整以暇的校閱園圃里的花種;藍星花、美女櫻、馬齒牡丹……多少認出幾品。
遮陽傘下正在舉行下午茶,花枝招展的幾個女人,有兩個臉上的粉擦得死白,像政客的太太;有一個嘴涂得血紅,像奸商的太太,另一個斷定是恨男人的老小姐,相貌生得刻薄,但一雙眼楮帶著饑渴。
不過還有一個,有著芭比女圭女圭似的,極其稚氣可愛的一張臉,滿頭的發發,其下卻是一副特別豐滿嬌嬈的體態,唯其因這豐滿嬌嬈,更加顯得那張女圭女圭臉天真得可以。她頭一抬,看見李棄,驚聲喊道︰
「哦,我的天。」卻畢竟是高興、不假思索的奔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胳臂。
李棄低頭對她微笑。「嗨,妹妹,好久不見。」
「你回來了。」女孩喜孜孜看他,卻又憂慮的回頭往遮陽傘那邊瞧。
李棄跟著她的眼光望去,這次看準了端坐在一柄紅白大陽傘下的女人,她穿一身蔥綠,一雙手交疊在腿上,直視李棄,臉孔嚴而美艷。美艷得全無人情味。
李棄本來就不指望她對他會有熱情的歡迎。
他和妹妹一起走到傘下,一派紳士風度的向眾女頷首笑道︰「午安,各位女士。」便往旁邊的空位子坐下來,愜意地把一雙穿著黑色緊身褲的長腿伸出去。
幾個女人瞄著他那雙漂亮的腿,囁囁嚅嚅回應,唯有那美艷的女人一言不發,把兩片朱紅薄唇抿成一線,像在強自鎮定。
粉白的一個太太開腔道︰「這一位可是部長的公子?我還沒見過,說是正在艦上見習是吧?」
血盆大口的那婦人緊張地向她搖蚌頭,做著暗示,顯然是知道一點內幕的,卻徒然弄得另一個滿頭松水,形成一張O型嘴,左右張望著他們。
李棄笑了,揀起桌上一塊焦糖派扔進嘴里嚼,覺得該負起解釋的責任。「部長的公子是在艦上見習沒錯,部長卻和我扯不上關系,」他斜眼睨著美艷的女人,微微撇唇笑了笑。「和我有那麼一點關系的,是部長夫人。」
這一句「部長夫人」,滿蘊著鄙夷和褻瀆。
那美艷的女人霍地起身,向他的客人說道︰「抱歉,失陪一下——妹妹,你替我招待太太們,」然後從李棄身邊走過去,拋下一句話,「你跟我來。」
李棄向女士們做一個優雅的欠身,隨部長夫人去了。她的腳步走得細碎而急促,像狹長的窄裙絆腳似的。她跺跺登上線闊的走廊,穿過玻璃門,進了一間布置得一塵不染的雪白客室,旋即轉身憤怒地看他。
「你當著人在胡說些什麼?我告訴過你,先打電話給我的秘書,不要一頭就到這里來。」
他知道她不喜歡他上門來找她,幾至於畏懼而嚴禁的地步,即使他們已有足足兩年不曾見面,也幾乎不通音訊,這條禁令似乎也沒有動搖分寸。
他偏喜歡向禁令挑戰的那點趣味性。
「我本來也不想到這里,但是——」李棄聳聳肩。「我有時候管不住自己。」
部長夫人的胸部一聳一聳的,氣得喘息似的,她瞪他半晌,惱怒而沒有治他的辦法,不得不作罷的時候,還留下一縷積怨,態度也就更顯得苛刻了。
「什麼時候回來的?」寒著聲問。
「前兩個星期——噢,就是院會通過預算,部長大開慶功宴的那天。」他非常譏誚的說。
她不理會,逕自打量他。「你曬黑了,也瘦了點。」像是做體檢的護士,用著精確而不帶私人感情的口氣說。
「我跑了一趟南美洲。」
她眉一挑。「寇蒂斯學院呢?」
李棄又一聳肩。「玩完了。」二年前進美國寇蒂斯音樂學院,本來就是玩票心理,沒有認真。何況他的指導教授,像鼓號樂隊的指揮,不像音樂家,才一年李棄就決定,跳樓和走人,兩者只能挑一樣。
「這已經是第三所學校了……」
他頭一側,搔著下頷回想,「柏克萊、愛荷華、寇蒂斯……的確是第三所學校了。」開心的證實。三所學校,短則一年,長則三年,全都半途而廢,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
「你要混到什麼時候?」
他咧嘴一笑。「這重要嗎?你在乎嗎?」
她沒作聲,但兩人都知道答案。這不重要,她也不在乎。噢,她自然有她重視的那一些,比如說家運門風、部長的聲望、那個在艦上見習的兒子的前程,一切她的風光,她的榮華。她是很懂得分辨,懂得選擇,懂得去蕪存菁的,她的生命里絕不留下渣滓,像李棄這樣的渣滓。
李棄反過來打量她。這些年了,依舊是他當年挨在門腳上看她走時的風華絕代,可見她替自己做的決定沒有錯。她出身富貴,也只有富貴才是歸宿。世家小姐特別有一種脆弱的嬌貴,是禁不起錯的,一錯像百年身,不是人人都有像她這樣翻身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