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為了不讓父母更加悲慟,約露私自收起了以霏的日記和相片,惟剛的事,她也絕口未提。一直以為母親渾然不知,但此刻母親卻發出深沉的喟嘆,幽然說道︰「該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麼──那妳不怪他?當年以霏就是和他在一起,以霏是為了他死的!」約露啞著聲激動地說。
「以霏為了他死,但是真要怪,還是要怪以霏自己呀,」
母親以極端悲憐的口吻道︰「以霏太執拗,傲性又重,事事鑽牛角尖,自己走上無法開月兌的路子。」「以霏是鑽牛角尖,惟剛卻是始作俑者,他害得以霏走投無路,難道他沒有半點責任,半點罪過?」約露喊道。
「妳看不出惟剛的悔意有多深嗎?我們對他追究,是怎麼也比不上他對自己的譴責─一個人受良心苛責了八年,那也夠了。」
是的,她見過的,那回在電梯里,惟剛眸心那痛楚的鋒芒,刀刃一樣地割人心,不也折損了她恨他的意志?然而,生死的情仇,是能這樣輕易地拋下嗎?
「可是爸爸呢?」約露惘然地問︰「如果不是以霏發生這種不幸,爸爸也不至于傷心過度而死呀!」
母親露出無限的哀情,卻只是輕輕的搖頭。
「我和妳爸爸從小一塊兒長大,他那種極端激越的性子,我模得一清二楚,老實說,他以這種方式走完人生,也實在不是意外。」
「媽,難道,難道妳就這樣把一切放下?妳疼以霏,妳愛爸爸,我們一家人本可以快快樂樂生活下去,但是這一場悲劇毀了一切,想想這八年我們是怎麼過的?」約露手一揮,環顧四周。「看看這地方,沒有一點陽光,沒有一點歡笑─我們本來可以擁有幸福人生的!」「約露,」月凌執起女兒冰涼的手。「媽媽痛苦過,也絕望過,泰半的日子,卻是在彷徨失落的心情下度過的。悲劇落在我們頭上,悲劇帶走了我們的家人,妳知道嗎?悲劇也會把我們剩下來的人生一並奪走!」
約露帶著淚眼,似懂非懂的瞧著母親。
「以霏是我的寶貝,妳爸爸也一直是我人生的全部,他們跟著悲劇走了,我們還在,我們卻不能跟著悲劇斷送自己的人生──人生好比一條河,不能停,也不能干涸,不論是平坦或崎嶇,川流不息才是生命的意義。」
在約露眼中,母親的神情是那般安詳慈婉,她的眉心或籠著一縷縷淡淡的悲傷,但昔日里的淒苦之色,卻已全然不見。
「媽!」約露不禁投向母親,去貼燙慈懷的溫馨。
月凌擁住女兒,雙眼隱閃著淚光。人生像廊下那鐵鑄風鈴,沉寂許久之後,又在風中疏疏朗朗重新吟唱起來。哦,是的,夫婿與愛女是她一生永難忘懷,但是即使已為人妻、為人母,還是要歷練多年的掙扎和苦思,才又成長,活出自己。
「為了以霏和爸爸的事,我一直痛恨惟剛,」約露離開母親的懷抱,悄聲說出。「後來才發現──那只是武裝,我──我喜歡他,我愛他,我控制不了對他的感情,可是卻沒辦法把他傷害以霏的事放過一邊。我覺得對不起姊姊,也無法原諒他。我感到好矛盾好痛苦,我恨命運,為什麼命運這樣作弄我,給我安排這樣的人生!」
月凌替約露整了一下凌亂的鬢發,扶著她俊巧的雙肩說道︰「妳知道妳跟妳姊姊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她執著,而妳懂變通,妳有彈性;她總一直線的走,而妳卻能找出許多通路。命運不是天生注定的,命運不作弄人,是人自己作弄自己,是人的性格,人的想法,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的命運。妳姊姊、妳爸爸一生被性格牽引著走,執拗不變,那才叫注定。」「媽,」約露揪著母親的手,無助望著她。「那麼我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改變這一切──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像在高空走鋼索,無論進退,都是死路一條,我好痛苦!媽,告訴我,到底我該怎麼樣」
「約露,別人給的意見再多,那都是別人的論斷,妳的抉擇,必須妳自己裁定,媽只能告訴妳──認清自己,認清對方,當那個無怨無悔的決定出現的時候,妳也就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那個無怨無悔的答案,又是在何處躲藏呢?約露心想。也許是要把腦子絞盡,把心腸剖開,把秋水望穿,把雙鞋踏破,甚至去向施小姐苦苦哀求,于是喜出望外的拿到一紙簡陋的地圖,于是在入秋的黃昏,憑圖去穿過關渡枯黃的草澤,尋找那座偏僻的岸邊小屋。約露小心繞過濕地里成叢的蘆葦,一雙麂黃短鞋全被泥濘弄污了。或許她對惟剛的感情,依然是分辨不了的謎,可是她的心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清晰明淨的了。
***如果約露依然分辨不了她對惟剛的感情,惟剛卻終于明白他為什麼如此深愛她了。河口漲潮了,水鴨在遠處的江波上浮沉,惟剛眼前的一處沙洲,卻有一只翠鳥棲在茳茳咸草上,一瞬不瞬地注視水面,準備捕魚──那種專注,那種忘我,便像約露對他。從一開始,約露就像睹了咒一樣的在懲罰他、作弄他、煎熬他,她的全面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眼中沒有別人只有他,就連惟則也奪去不了她的心!從來,從來沒人對他這麼在乎!這麼專注!只有她,她整顆心像植入了他體內,她整個人是與他膠著在一起的,她是他的。
約露讓他神經戰栗,讓他心魂震蕩,他因為歉疚而憐惜她。因為她對姊姊的忠誠,對他的敢恨而激賞她,更因為她之屬于他而愛她。他從小一身伶仃,從未擁有過什麼,而約露,約露是他唯一曾經的擁有。
而不管是擁有與否,這一生他都忘不了她。
草睫上的翠鳥,陡然撲向水面,宛如一首飛行的詩,啄了食倏忽飛去。惟剛自小屋前方的木板道上站直了身子,把雙手插入褲袋。他穿著卡其布長褲、白背心,外罩一件欖橄綠大襯衫,在秋色中臨風飄然──那形影卻是孤獨的。
約露看了一陣酸楚,輕悄悄走向前去。築在水面上的木板道吱咚作響。佇立在那端的青年男子回過身來。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兩人都明顯地凜然一震。
「約露……」他的嗓音和他的臉龐一樣,憔損得令人心疼。
老天,我恨這個男人!約露立在那兒,激動得抖瑟。
惟剛緩緩向她走來。「妳怎麼來了?妳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她恨他把她的人生變得覆水難收,恨他對她竟有那種摧心折肺的力量,恨他使得她無法好好過一天日子,倘若沒有了他……「我是來找你算帳的,方惟剛,」約露凜若冰霜對他說︰「你究竟要騷擾我母親到什麼時候?老趁我不在家去找她,帶她去吃燒臘,慫恿她和你到河堤散步,幾時還大老遠載她跑去逛故宮!你到底是什麼居心?你企圖要大小通吃嗎?這真的太過分了!你這樣玩弄女人!你不知道有了我,就再也不能有別人了嗎?」「約露!」惟剛喊道。
她撲進他懷里,一把勾下他的頸子,她的淚和吻泛濫他滿臉。她在夢中透骨相思的惟剛,那眉宇、那鼻唇、那下巴,甚至一頭濃發,彷佛今天都要一一吻夠、模過、愛夠!惟剛雙手環住約露的腰身,一邊吮吻她的皓頸,一邊呢喃,「妳是來復仇的,妳是來折磨我的嗎?妳永遠也不放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