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那麼一步,約露就要跨進電梯了,可是閻組長的呼聲,鋒面一樣直追過來。她寒毛一凜,站了下來,目睹別人蜂擁而入電梯,羨慕巴巴的。
她嘆口氣,回過神,一張識別證投到她面前,她幾乎申吟──她的識別證又掉了嗎?
進見飛十天以來,這是第三次掉識別證,如果連上回追方惟剛上七樓那次也算進來……覷著那張盾牌似的面孔,她知道閻組長這次無論如何是不會寬待她了。她怯怯接回證件,在那立正,等著閻組長怎麼發落她。
「妳,」閻組長開口,就跟法官判決一樣擲地有聲,約露暗底打哆嗦。「這張識別證的夾子太松了,回頭找人事室換一張吧。」
就這樣?約露簡直不敢相信事情有這麼便宜。她猛點頭,訕訕笑道︰「是的,謝謝閻組長。」
閻碧風臨去前還瞟了約露的兩腳一眼。查看約露的員工證在不在胸前,鞋子在不在腳上,已成了閻組長職責所在。
約露三腳兩步趕到雜志部門。她是新人,桌面還不至于像老鳥的高樓大廈那麼壯觀,但也漸漸出現了場面,來稿、打字稿和讀者來函堆成好幾落……她拉開椅子。能坐上這個位子,約露直稱是奇跡。她一直想進雜志社做事,而格調高雅,別具個性的「風華」雜志更是她的第一志願,但「風華」用人標準極高,像她這種歷史科系出身,出校門未久的新手,想要登堂入室,簡直門都沒有。
她一刻也不相信是方惟剛稱她懂得選材,譯筆又好,主動找她進公司的。
慕華扶持她,總要另外找好話來讓她心安理得的受惠。
慕華如此拉拔,機會如此難得,別的姑且不論,約露對自己也是有相當的期許。她在辦公桌前坐定,筆桿拿上手,眼光卻不由自主投向社長室。
依然是門扉緊閉。
她輕輕一吁。
上班第一天,約露算準會和方惟剛來一個陣前相見,到時該是什麼態度,抱什麼心理,說什麼話,做什麼應對,連衣著打扮,無不事先悉心算計打點。
那天她特意穿了極莊重的灰藍小立領套裝,兩鬢編上花辮,勒到腦後,一身淨扮,走馬上任。在辦公室提著一顆心,就等方惟剛唱名找她。
他必然找她,談些什麼,可想而知。時候到了,她會坦白的,實在的、毫不隱瞞的告訴他──他是混球,他是孽障,他害死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孩!也許氣血攻心,她一把抄起桌子的原子筆戮他,拉他脖子上的領帶勒他。
約露,約露,她及時控制自己,這麼規勸自己,家境困難,現在不是妳逞凶斗狠的時候呀,要自制,要忍耐。
豈知那天,鎮日沒有動靜。
次日,他的秘書施小姐按鈴叫人。約露心忖,時候到了,一口氣提上丹田,整衣斂容,向社長室挺進,卻在外室給截下來。
「這份人事資料表請填一填。」施小姐遞上表格道。
第三天,約露交上填好的人事表,繼續等候傳喚。下午,她和即將離職的竹英正忙著交接,施小姐又把她找了去。她兩眼盯住社長室那扉門,筆直前進。
「梁小姐,妳上哪兒?」見飛三十年的老秘書喊道。
「呃……」不是姓方的找我嗎?約露頓在門口想。
「妳得附上身分證影本,正反兩面。」施小姐說。
方惟剛人呢?約露心里尖叫。
臨下班前,約露悄悄問了舒妹妹。
「桃園的紙廠有點問題,他這幾天都在忙那邊的事嘛,沒空回來。」小妹說得理直氣狀。
好像我該知道似的,約露心想。
她憋了兩天,又把小妹給拉到一邊。「怎麼還不見社長人呢?還在桃園?」
小妹搖頭,抓著一把面紙猛揩鼻子,她患了重感冒,每兩句話夾一句哈啾,听來如下︰「他陪一批──哈啾外國人到──哈啾科學園區參觀去了。」
約露挑起眉梢。「是嗎?他幾時回公司?」
小妹又搖了個頭,狠狠攙鼻子。「他不回來了,他會直接趕到新加坡,參加──哈啾國際文具禮品大展。」
接下來,他就要飛到火星去了,約露心里直嘀咕。
是一鼓作氣,準備作戰的約露,現在像個突然接到停戰通知的前線士兵,說不出的泄氣。
慕華私下對她提到過,見飛可不是在交班了嗎?日後雜志社這小小單位,就算方惟剛有心,恐怕也沒有余裕照顧到,更大的事業等著他去料理打點呢。
照說,約露該感到如釋重負才對,最初考慮著要不要進見飛,這不就是關鍵?方惟剛不旦不再是她直接的頂頭上司,要踫到他一面,只怕比見侏羅紀的恐龍還難,這對誰都好。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卻隱隱泛起一股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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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一周,風調雨順,約露迅速進入工作情況。捧著高出行情的薪水,又蒙慕華每周給假半天,陪母親回醫院拿藥的方便,約露對這份工作,完全沒得挑剔。至于和方惟剛的恩怨,看著這種種好處,傻子也知道要先放一邊。
午後,桌上的電話乍響。是內線,約露抄起話筒。
「梁小姐,請到社長室。」
又是施秘書,約露嘆氣。她還欠她什麼?該填的,該給的,該做的,她都像償債般一一付清了。她是來工作的,又不是來申請房屋貸款!
約露咬著筆桿子,還想著文稿上的問題,心不在焉踱進社長室。社長室分內外兩部分,外室半開放式,左側置一組咖啡色沙發椅座,右側則是秘書米白色的工作,隔一扇門,里面才是社長的寶地。?約露瞥見站在施小姐桌前的男子,心里像一只老鼠跑過,乍然一驚。就著一疊文件和施小姐商議著,不正是方惟剛本人嗎?
他穿著古銅色襯杉,外搭沙灰色套裝,優雅的剪裁質地,似乎也拘束不了他的豪邁氣息。他的頭發顯然整飾過,兩鬢修剃得十分俐落有型,就是額前的發絲仍然像玩過大風吹的游戲,散在那兒,逗人想伸手去模似的。
「打電話和興南交涉,催他們快點,我們好做配合。」他說完,仰起頭來,正好對著約露,雙眉飛揚,目光灼灼,一張面龐似乎曝曬過,膚色變深許多,因此更是顯出英氣勃勃。
兩人的視線一對上,約露驀然感到眩暈,兩腮發了熱,心頭的老鼠變成小鹿,胡來亂撞。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反應讓自己覺得驚恐而可恥。
「請進來吧,梁小姐。」他對她點頭,即進了社長室。
約露僵在那兒,拚命想鎮定自己。
施小姐見她半晌不動,怪異地覷她。「梁小姐,怎麼妳還站著?快進去,可別讓杜長久等了。」
約露含糊地應了聲,磨磨蹭蹭,極不情願地向社長室走了去。
施小姐推推玳瑁邊眼鏡,頗不以為然地搖頭。年青人做人處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想當年他們初出社會,雖是少了點歷煉,但是伶俐機巧,可不在話下,長官跟前,還容得下半點的怠慢嗎?
她往約露那拖泥帶水的步子瞄一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電話。
惟剛回頭,示意約露把門帶上。
她關了門,人卻挨著門邊,趑趄不前,一張背差不多貼在那扇橡木門上了,一對眼楮卻一瞬也不瞬直望著惟剛。
惟剛眉峰一挑,看著她。「為什麼一直瞪著我看?我像具秦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