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嗤道︰「那幾十萬?我還有老婆孩子──」
「兩個葬身火窟的工人就沒有老婆孩子?小陳一對雙胞胎女兒才七歲,小吳甚至沒有機會見到剛落地的孩子,兩個家庭的悲劇難道就不算數?」
「那是意外!」
「不錯,意外──最近一年,印刷廠出過多少意外?當機、失竊不算,品管越來越差,客戶抱怨連連,幾十年名譽跌到谷底,這也是意外?趕工期間,領了一班師傅在廠子里飲酒作樂,連機械故障失了火,都還茫然不知,兩條人命和上百萬的損失,你拿什麼負責?你還能說是意外?」
姓方的男子一番話,雖說得不疾不徐,卻是句句堅銳,咄咄逼人。他手一抬。「這事沒什麼好說了,公司不迫究你的過失,也算抵了你的功勞,見飛和你就此扯平。」說罷,他轉過身,不再理會對方。
「姓方的,你沒這權力,方家還輪不到你做主!」
此話一出,像是觸動什麼機關,姓方的男子霍地旋身,聲色俱厲道︰「你再不走,我不會客氣。」
迸出怒光的一對眼楮,冷硬得像敲下來的黑礦石。連立在一旁的約露見他這副形容,都為之一震,無怪乎那漢子也要驚退一步。在一旁急得搓手的老先生趁機上前,想拉走那漢子,那漢子怒看了姓方的男子幾眼,突然向他用力一呸,在眾人驚聲中,悻悻轉身走了。「成經理,」姓方的男子彷佛沒看見袖上的那口唾沫,慢慢說道︰「麻煩『送』老郭出去吧。」
「送」字特別強調,成經理知道該怎麼辦。
「是,方先生。」
成經理走後,編輯部仍是一片安靜,一個個像寒蟬,大氣都憋著了。他回過身,看看瞠目站在那里的約露,把桌上的大綱拿起來問︰「妳就是編譯嗎?」
她啞然點頭。
「妳叫什麼名字?」
「梁約露。」她不太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有種情勢大轉的不祥之感。他頷首,掃瞄大綱,然後把它放回去。「這大綱擬得很好──抓住了我們要的東西。」我們?他說我們是什麼意思?
他舉步欲去,忽又想到什麼似的頓住。
「對了,梁小姐,」他不慌不忙對她說︰「我們做員工的,固然不必對老板卑躬曲膝,但也不至于橫眉豎眼,是不是?」
約露張口結舌,愕然看著他走。
半晌之後,她回過頭,全辦公室的人都望著她。慕華坐在後頭,黑絲邊眼鏡掉到了鼻尖,搖搖欲墜。
她嘎聲問了一旁的小妹,「他到底是誰呀?」
「我們社長。」
第二章
車過碧潭,直上華城路。方惟剛瞄瞄腕表,五時一刻,還比預定的時間早。深坑印刷廠的狀況尚好,他逗留了個把小時,即直接驅車回策軒探望叔父。叔父也沒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去看他。盡避來去匆匆,惟剛仍然盡量抽時間,不過是不想讓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對叔父,對他自己都一樣。
山上微雨,雨絲穿過車窗縫隙,從他粗毛線衣的領口鑽入,涼涼的,帶一絲令人保持警覺的寒意。
一幢歐式麗宅巍立在山巔,黑色吉普車駛入車道。屋廊前一方碧茵的草地,有個瘦條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角。
惟剛莞爾。是羅庸,不知又在種些什麼,好入神,都不知道他來了。他邁上花階。「腳下小心。」
突如其來的一聲警告,使得惟剛猛地頓住,一腳懸著空,愕然低下頭。雨後潮濕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蝸牛。
「你怎麼知道?」惟剛小心跨過蝸牛,回頭望著它,稀奇地問。
羅庸鏟他的土,頭也沒抬。「你當我是聾子,小子?我听見你的車聲啦?」惟剛走向羅庸。「不是這個,你怎麼知道階上有只蝸牛?」
「十分鐘前,那小不點兒挨在花床邊,照牠的速度來算,這會兒正好爬到你腳下的位置。」羅庸說著,把一簇暗綠底子畫著白紋的草葉,移入一只紅陶小缽里。綠葉紅缽,煞是好看。惟剛好奇地湊向前。「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姑且稱之心字蘭,馬兜鈴科的,我還得查書才能確定。」
「這不是一般園子買回來的吧?」
羅庸朝綠蔭的後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發現的,一大片,我采了一株小的回來。」羅庸是個奇人,身上的本事說也說不盡。信手拈來,不是一幅好字,便是一件精巧的手工藝品。惟剛小時候凡踫上問題,頭一個找的就是羅庸。因為世界上大概沒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剛心目中,羅庸的廚藝比哪家館子的大師傅都要好,在國外那幾年,他想念羅庸的炒飯和燜鴨,想得齒頰和一顆心都酸沁沁的。
算來羅庸也有六旬的歲數了,他是怎麼到方家的?惟剛彷佛听說是叔父方紹東對他有過筆恩。打從十年年嬸嬸過世後,加上惟剛三口人的生活,變一律由羅庸打點照料。「你上山去了?」惟剛問,看看宅子。「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況不錯?」「一早起來就拿手杖擂地板,嚷著要吃辣醬面。」
惟剛大笑。叔叔常說,不是身強力壯的人,咽不下羅庸那鍋教人五髒六腑都要滾燙起來的辣醬。
他朝大門走去,卻又打住。「羅庸,別給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沒做辣醬,我做了麻醬。」
「他吃了?」叔父的堅持是出名的,連口味也不例外。
羅庸回頭去種花。「吃了,他到廚房偷了一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剛又笑了,推開大門,從玄關的鍛鐵屏風往里面看,書房的門虛掩著。他走了過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張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蒼灰色,薄軟的羊毛外套。這陣子,他的身軀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頭花白簇亮的濃發,還是那麼醒目。他們叔佷倆,別的不提,就這一頭濃發,根根剛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黑一白罷了。
惟剛在門口遲疑不前,老人闔著雙目,卻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剛不敢輕易打擾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卻出了聲。
「惟剛?進來呀,你杵在那兒做什麼?」老人的語氣是急躁了點,可不失威嚴。惟剛趕緊入內。他自小在叔父家長大,叔叔待他的態度一向峻厲,惟剛對叔父始終是極敬畏的心理。
方紹東看著惟剛,蹙額質問︰「我剛打電話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訓斥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剛到哪里,秘書告訴了他,他還是要質問。方紹東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極端挑剔,任何問題,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屢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幾名高級主管訓得落下淚來,但是惟剛打小在叔父面前,是從來也不落淚的。他知道只要他表現得軟弱,叔父會更加嫌棄他。
「我巡了一趟印刷廠。」他回道。
方紹東指了一張緞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廠里情形怎麼樣?」他問。
惟剛坐下來。「廠務暫交給老林負責,過兩天受損的機器就可以愎工,兩個工人的撫恤事宜都辦理好了──,我特別交代廠方注意安全,這種出人命的事,不能再發生。」方紹東頷首。「我听成經理說,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鬧去了?」
惟剛點頭,老人沉吟道︰「老郭過去也是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