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退了退,听到四下嗡嗡作響,看到人們頭踫頭,細細聲︰「這不是蘇家大小姐……」
「听說,子瑤去歐洲四五年了呢……」
「知道為什麼嗎,妹妹有戀兄癖,叫兄長給送遠了點……」
……
子亞要待穩住身形,才發現,扶在手掌里的,至親小妹的肩膀,都瘦削了。
生氣都來不及生氣,只覺得一陣鼻酸,是他至鐘愛的小妹,小時候,他也抱過她,親過她。
他愛護得都來不及,若不是……
「若不是怕瑤瑤你不依不饒,我哪會誆你出國去……好啦,也不看看是什麼樣的場合,孩子氣也要看對時候,瑤瑤結婚的時候,我若是這麼一撲過來,做新郎的,還不提刀宰了我,我們瑤瑤這麼漂亮,一大卡車的人在排隊等女王陛下欽點呢……」
底下一陣轟然,只听得子亞父親自頭排起立,招招手道︰「瑤瑤這邊坐,別叫人看笑話。」
世軍同伊莉莎白一陣取笑,「建成兄,哈哈,生了個寶,你可要頭疼操心得不得了哩……」
子瑤被這兩三聲「瑤瑤」,震得還緩不過神來。他有多久了,沒有這樣叫過她。從她開口閉口「子亞子亞」叫,她兄長便開口閉口「小妹小妹」叫,已經好久好久沒叫她小名了。
本能地,子瑤呆呆走到爸爸那,靠在爸爸身旁,本來已經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輕輕道︰「子亞答應過,他要娶我的。」
那是小時候,正在做功課的男孩,被幼妹哭得實在沒辦法,隨口允了下來,她怎的就當了真呢?
子亞要在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好事還真多磨。
他催道︰「敏敏還沒說我願意呢。」不待敏之反應過來,他又急急道,「算了算了,敏敏不用說也是願意的啦,神父你直接略過,下面可是新郎親新娘,快快快……」
老神父叫他這一連迭聲的快快快給快蒙了,只听得底下一陣哄笑,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心焦的新郎了。
他還故意清清喉嚨,咳了咳,咳了又咳。
子亞凶過去。
神父居然這樣講︰「下面請新娘吻新郎。」
大聲得很,不知道他是嚇的,還是故意的,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這大概是本市笑聲最多的一場婚禮呢。
敏之也真湊過去,自己掀開面紗,對著蘇先生的嘴唇印了下去。她看到蘇生生都呆了,由著她親下去。敏之都親得笑起來,忍不住趴在他肩頭上,呵呵呵。
子亞這才反應過來,掰起她肩膀,捧著她的臉,說了句︰「好你個蘇太太。」就給她用力地吻下去。
第7章(1)
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幸福快樂的日子,敏之後來細細回憶,也只有頭兩三年,她真的幸福快樂過。
他那麼愛她。
簡直是捧著她臉,把她吻醒的。
每天早晨,總有輕如蟬翼、如羽毛般溫柔的吻,落在她的額頭、眼楮、臉頰和嘴唇上。在早晨的微光中,穿藍格子棉布襯衫的男人,他鼻腔里噴出來的檸檬香,年輕男子健康清新的氣息。
敏之推他臉,要推了再推,哀嚎道︰「蘇先生,饒了我吧。」他撓她胳窩,看她往被窩里一直躲去。
已經是結了婚做過愛的女人了,不是不知道男人那種眼神代表什麼。她每天早上都爬不起來,全身上下像被大卡車碾過一樣,那男人還像大餓狼一樣,用眼神哀求她。可憐巴巴的,像個要不到糖果的孩子。
敏之是又好氣又好笑,原來,男人一旦孩子氣起來,叫你吃都吃不消,而且還是個酷男人。
她穿著蘇先生的藍格子棉布襯衫,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衣角都蓋過,頭發蓬蓬的,站在落地鏡前梳頭發,那一截細腰,那伶仃的手腕,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性感了,而她卻不自知,兀自板著臉,「蘇先生你再不去上班,遲到了我可不管。」用力梳兩下頭發,撒氣似的。
真的看了就氣,她累得夠嗆,腰都直不起來,那男人卻像吃了什麼靈丹妙藥,朝氣蓬勃得很,神清氣爽得很,精神奕奕得很。
蘇先生還遲鈍得很,他走過去,雙手自她背後繞過來,抱她腰,輕輕笑,笑聲震得她耳膜嗡嗡響,從來不知道,男人的笑聲,也可以是性感的。
敏之只覺得喉嚨「唔」了聲,手都握不住梳子,「叭嗒」了聲,象牙梳落到地上。
子亞抱著她,好像吻不夠似的,一直吻下去,一副將她吞了肚的狼樣。
敏之聲音都被他吞了去,「嗯,嗚,子亞,上班……」
「蘇先生今天蹺班去。」
敏之下樓吃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兩點。她睡得那麼香,叫他給累的。子亞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只覺得這巨大幸福將他淹沒,他會溺斃掉。
大手一揮,吩咐所有人,通通不要大聲。他站在床頭,站了好久,才輕輕地,把手搭在她頭發上,輕輕地溫柔道︰「敏敏,敏敏。」
敏之吃飯的時候,只有子瑤坐在餐桌前,報紙都拿反了。
她哪是看報紙,她分明是從報紙底下用眼角余光在瞄敏之。
敏之暗地里好笑。住在蘇家,最大斬獲就是,蘇家人個個要強,個個說一不二,連害羞都是矜持的。
她一想到自己的第一個吻,叫那男人土匪般吻走,那小小陋室,男人背過身去,輕輕咳嗽,耳根子紅得厲害。天,她都忘了掌他一巴掌,被第三者撞見,該是她女孩子家臉紅才是。
敏之當作不知道,听那報紙窸窣響。她慢條斯理地攪著稀粥。看子瑤生悶氣的樣子,偶爾也是種樂趣哩。
子瑤經過她身畔,突然一僵,報紙都給她捏皺了。她定定站在那兒,背直直挺著,像一桿槍。
敏之頓了頓,還是繼續吃她的飯。
子瑤還是站著。一剎那間,她聞到敏之身上的氣息。
她身上的氣息,那種骨子里透出來的甜靡靡的、混著淡淡煙草的味道。
味道,跟子亞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也不知道是誰沾染誰的。
剎那間,子瑤腦子里閃過的畫面,是她與他兩個人滾在一起的情景。
兩個人滾在一起。
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心痛」了,對這個女子,她不知道,蘇子亞與蘇子瑤,十幾歲時發生了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多麼無辜,她被他愛上,不知道是大幸還是大悲。
子瑤只是用力克制自己,克制得全身止不住顫抖,止不住顫抖地,她趔趄著狂奔上樓。她若不奔上去,她怕自己甩手給王敏之一個耳刮子。
是他至深愛的女子。
子瑤怕子亞恨她。
只得由她住了下來。
由得她住進子亞的臥室。
與他同床共枕。
他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蘇子瑤,每一個深夜,都是咬著被角,哭昏了睡。
敏之的確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當下只是換了身衣裳,去學校上課去。當學生的時光早已結束了,她現在在本市一所中學當老師。男同學追著她打跌,口稱「老師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敏之駭得只笑,現在的學生,什麼世道。
她什麼都不知道,才是幸福的。要等到她後來知道這丑陋不堪的真相,揭了一層皮般,全身上下無一不痛。那已經不能叫痛了。
除去子瑤,敏之大部分還是快樂幸福的。只是她與子亞這樣相愛,兩三年了,居然還是沒有孩子。
沒有懷過一次孕。
要到這個時候,子亞父親,那終年穿一襲月白唐衫的老人,這才稍微注意到這個媳婦兒。
敏之怎麼忘得了,頭一次見面,還是十六歲的她,躲這老人鷹一般鋒利的眼神,躲到世軍伯伯身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