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在笑,但少女敏之就是知道,他不喜歡她。
他不喜歡她,居然也由得子亞娶這女子進家門。
這一點,子瑤比敏之更百思不得其解,她是他愛女,旁人進不得他的大書房,她吭得都不吭一聲,忽啦啦闖進去,一頭長發狂亂披擾,連黑頭巾都忘了束,走得這樣急。
怎麼不急,她以為她能力不夠,不能夠阻止至親兄長另娶他人,但爸爸怎麼能夠,爸爸怎麼能夠沒有能力呢……
爸爸那麼厲害,跺一跺腳,本市商會也要顫兩顫。蘇廈總部,他是董事長,在公司里,子亞也要听爸爸話。
那麼,爸爸如果說,子亞不能娶王敏之,子亞也得听的,是不是?
但,這也只是子瑤的奢望。
要她親眼目睹她兄長結婚,直至禮畢,直至旁人口稱「蘇太太」,這個蘇太太,不是她母親,也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子。
她父親都沒有吭一聲。
他大概只當家里多了雙筷子,睜只眼閉只眼。當然,也根本不會前去問兒媳寒暖。
是那老早老早的一天,他們新婚頭天早上,子亞拖小妻子進書房問安,他們前腳剛出去,子瑤後腳就進來,人未到,聲先到︰「爸爸連你也誆我!」
推門進來,一只手抹著臉,大眼楮眨一下,就是兩顆眼淚。
神情分明是見到救世主般以為得救了卻仍不能夠得到施援的絕望,子瑤兩手撐著偌大紅木書桌,瞪著那月白衫老人,直挺挺的。
她父親居然也給她瞪心虛了,垂下頭來,背過身去,似在整理書櫃,絮絮道︰「瑤瑤怎的還是這麼孩子氣,沒大沒小的……」
只听得子瑤淒涼一笑,「早就不是孩子了。」
她低了低頭,好像在回憶什麼,記憶剎那間刷刷刷倒退,定格在她十六歲的某一天深夜……
那一天深夜———
「———自從那一天深夜起,我早就不是孩子了!」驀然間,她仰起頭,神情那麼淒厲,連頭發也都憤怒得不得了,那麼揚著,「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被子亞———」
「住、口!」老人家吼道,真的是用吼的,花白頭發都叫他給吼豎起來,臉紅脖子粗的,一瞬間胸口劇痛,他捂著左胸,跌坐在真皮滾動椅上,跌得太猛,椅子都叫他給摜得一直往後退,直抵住書櫃才罷休。
子瑤噤了噤。
她只是呆呆地踉蹌著後退,背抵著牆,才覺得安全。
這是不能夠說出的秘密,這是早應該就帶到墳墓里的秘密,這是叫她愛恨交加、欲罷不能的秘密。
「爸爸,爸爸你答應過我的,不叫子亞這生娶任何一個女子為妻……」
子瑤捂著臉,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的指縫間溢了出來,她嗚咽,聲音都不叫聲音了,「我一輩子不結婚,他也休想……可是,為什麼答應過的事,爸爸你怎的就反悔,你怎的就反悔了呢……」
子瑤連憤怒都沒有力氣了,她只是靠著牆,長發遮住面顏,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你寧願看不到,那還叫是人的表情嗎?
蘇建成好一會兒才放開捂著胸口的手,他抬頭看著幼女,眼神里藏著深深的東西,緩緩道︰「這是有原因的。」
靜默。
子瑤連哼一聲都欠奉。在她看來,什麼原因都不叫原因。
他已經失信于她。
「你不知道她是什麼人,血液里流著誰家的血。」做父親的,蒼涼一笑。
「郁家人的血。」蘇建成緩緩道,「瑤瑤,正大集團的郁氏,是她的祖母,正大集團的郁滿堂,是她的父親。祖母與父親,都來找過我。」
听了听,子瑤她是什麼人,是他親親愛女,她听了又听,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她父親得到了什麼好處。
她連「麻木」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了,已經不是麻木的麻木了,「讓我細猜猜,你們是不是達成了什麼協議什麼交易,郁氏轉讓了多少多少股份,什麼什麼正大的牌子都一夕之間全部替成蘇氏的……讓我細猜猜,我閉著眼楮,不用看也不用想也曉得,當下我偉大的父親笑得都不知道笑了……爸爸,你還真對得起‘父親’這倆字哩……」
喃喃著,子瑤看了眼父親,蘇建成叫她給看得都要後悔了,難道他錯了嗎,把握住機會讓蘇氏強大,他有錯嗎?
不,他沒有錯。
老人家握了握拳,他沒有錯。
子瑤帶門而去,真的是把門輕輕帶上,她連摔門的心都沒有了,二十七八歲的人了,像個孩子般,跌坐在走廊上,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再掉了,她只是輕輕說︰「如果媽媽還在世的話,如果媽媽還在世的話……」她必定匡護她,她必定匡護她。
這些內幕,敏之都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多麼無辜,她的幸福快樂是建立在無知上面,一些暗地里發生的,某些事某些人,她都不知道。
她還奇怪,怎麼郁家人說消失就消失了呢?連她婚禮都沒有出現一個郁家人,當初怎的還把她當回事呢?
她還更奇怪,為什麼兩年了,就不見她懷孕呢?也從來都沒避過孕。這麼相愛的兩個人。
子亞都三十多了,做夢都想做父親,每天夜里同她滾在一起,她都要求饒。
直到這一天,從來不會跟她噓寒問暖的老爺子,突然間在餐桌上,溫和輕輕道︰「敏之,有空去檢查一體。」
她這才意識到,是不是自己身體上出了什麼問題呢?
子瑤只是輕輕笑,她的這一抹笑,機靈靈地,敏之打了一個寒顫。要到一年以後,她才明白,為什麼子瑤笑得令她遍體生寒。
檢查出來,敏之一切正常。
輪到子亞去檢查了。
子亞也一切正常。
這下子,兩夫妻都懵了,哪里出了問題?
難道是他們還不夠努力「做人」?
于是,好多時候,子亞都趴在敏之身上,努力「做人」。敏之黑眼圈都出來了,有一天她終于正式警告蘇先生,有本事外面偷人去,抱個私生子回來,她都沒意見。
她不知道,這只不過是她氣急敗壞下的玩笑話。
哪里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會有這麼一個女人,會有這麼一個孩子,而且,那第三者,是叫敏之寧願是全天下所有的女人,也不願意是她。
怎麼會是她,怎麼就是她,怎麼能是她……
但怎麼可能不會是她,不就是她嗎,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她暗戀他好多年了。
「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人,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人……」招娣對他一見鐘情。
如此又過了一年。
敏之二十五歲的夏天。
好像所有的不幸,都發生在她生命中的夏天。
已經忘了是為了什麼,才會听到這段對話。敏之後來已經不能記事,癌癥叫她喪失記憶,喪失語言,甚至喪失思想。
蘇家偌大的書房里,年老的蘇建成站在落地窗前,遙望著,似乎在細細想什麼。
他背著手,轉過身來,對著書桌台上的一張兩張的檢驗報告,看了看,看了又看。老人家扶扶眼鏡,喃喃道︰「怎麼就沒有孩子呢……分明都是正常得不得了,這兩個人……」
角落里驀地一聲冷笑。
「期限要到了……沒有孩子,怎麼辦……」子亞父親兀自喃喃,好一會兒才瞄了瞄縮在沙發里睡懶覺的幼女,皺眉道,「瑤瑤你笑什麼……」
第7章(2)
門縫外的一雙眼楮也跟著轉了過去。
敏之這才發現,原來子瑤也在。
她本來只是經過書房而已。
她本來也不會站在這里,默不吭聲。
要到那一句「怎麼就沒有孩子呢」,這句話飄進她腦海,本能地,敏之駐足片刻,听了又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