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印象至深,她記憶一直停留在十六歲那年夏日午後,子瑤推門進來的該剎那。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子,有一種狂野的美,連頭發都跟她的性格一樣,大膽不羈。
她吊在子亞身上,又笑又哭,「……都說最喜歡子亞了,以後要嫁的人就是子亞,才不下來,抱一抱有什麼關系呢……」
她「叭」一聲,重重吻子亞臉,吻得太猛,口水沾得他臉上都是。
她把頭擱在子亞肩上,嘆息道︰「子亞身上的味道,太想念太想念了……」
那種想念的表情,睫毛扇啊扇,鬢頭鬢尾掃他耳鬢,真的,敏之羨慕她至死。
怎麼會有這樣親的兄妹情呢……
但那怎麼可能單單只是戀兄情結?
第6章(2)
要到這一刻,敏之呆立一旁,看著子瑤撲向她兄長,那麼熟悉的姿勢,雙手抱他頭顱,胸部貼他胸膛,吊在他身上,眼淚簌簌落,「子、亞!你誆得我好苦……」
她是不是,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撲子亞撲習慣了呢,敏之這才強烈意識到,這怎麼可能單單只是戀兄情結!
幾年以前,她也是這樣抱他頭顱,對牢她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人,又哭又笑道︰「都說最喜歡子亞了,以後要嫁的人就是子亞……」
子亞以為,是她的孩子話。
敏之也以為,是她的孩子話。
怎麼會是孩子話呢?
蘇家的人,講話向來認真。
她這麼說,自然是認了真,認真到底。
就像多年以前一樣,那女子似剛下飛機,風塵僕僕的樣子,鬢頭鬢尾卷來卷去,只不過,小旅行袋換成大密碼箱,一條五顏六色的尼泊爾長裙換成短背心、低腰牛仔褲,露出一截平坦、光滑、白皙、結實的小骯,天,叫人眼楮都粘上去。
只不過,場景換成了本市某座安靜偏僻的大教堂,只不過時光刷刷刷前進,她兄長與當初那念書少女要結婚了。
子瑤站在教堂大門口處,背光而立,剎那間,她的一頭長發,都是憤怒地揚著。
本來,教壇中央,帶一點英格蘭腔的老神父還緩緩地念著︰「蘇子亞先生,你願不願意娶王敏之小姐為妻,不論貧窮與富貴,不論疾病與健康……你願意嗎?」言罷,還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鏡,一雙眼楮都溢滿了笑,多麼慈愛,「神在看著你。」
穿白西裝白西褲的子亞,側過臉去,看牢小妻子無限溫柔酸楚,「我願意。」
他怎麼會不願意,他都生怕她不願意。
底下眾人會心一笑。
世軍伯伯就坐在頭排。
做長輩的,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掩面。她可算是在他趙家長到大的。
敏之走紅地毯,還是叫他給牽的手,還是叫他給放到子亞手心里去,真真有種做父親的感覺,真真有種嫁女兒的不舍。
他還記得,夏日午後的蘇家偌大書房里,二十五六歲的人了,失態成那個樣子,「真的嗎真的嗎,敏敏可有理他們來著……」一听他說「每天往我們家門口排隊的小家伙,不知有多少哩」,子亞眼楮都瞪圓了。
世軍伯伯就知道,要有這一天。
這一天,之之要嫁人了。
記憶自動過濾掉所有的不愉快,他只記得之之的聰明美麗敏銳,絕口忘了提一提彌生。
還是彌生背著幼年之之進家門口的,做父親的只是抬頭瞄了瞄,問了聲︰「是誰家?」
彌生答︰「趙家的。」
可不是,他姓趙,他兄弟世偉也姓趙,不是趙家的是誰家的?
一晃眼,都要嫁人了。
世軍在眾目睽睽之下,悄悄地伸手過去,握了握伊莉莎白的手。
伊莉莎白,多麼可愛的伊莉莎白,這把年紀了,居然臉紅了紅,也由得他握得死緊,神情倒挺神聖凜然的。
世軍看了,暗地里笑跌了。
只听得伊莉莎白輕輕道︰「若是彌生在,再好不過了。」
她似乎忘了,那此刻她巴不得敏之同彌生離得遠遠的。
她似乎忘了,敏之同彌生,再也沒有通過消息,她不是沒有功勞的。
她功勞有多大,在她看來,兩對壁人是叫她給促成的。彌生與丹丹,子亞與敏之,都是神仙美眷,歡喜伴侶。
世軍「唔」了聲,極輕極輕道︰「當初也是你,非要瞞著之之不可的,彌生的婚禮,之之沒有出現;現在之之的婚禮,彌生沒有出現……得,也算扯平了。當初,是之之高三課業忙,怕她情緒受影響。現在,是彌生到了寫論文的關鍵時刻,這孩子念了研究生,念碩士,念了碩士念博士……念個沒完沒了,還在伊斯坦大流連忘返,真要叫他念到最後,估計連太太也給念沒了,伊莉莎白你也看到了,咱們丹丹這幾年,歷練得都成一女強人了……」
伊莉莎白「呵」了聲,反手按住趙先生,「噓,听之之說願意。」
本來,神父是含著笑的,望著那蒙著白紗的新娘子,柔聲道︰「王敏之小姐,你願不願意嫁給蘇子亞先生為妻,不論貧窮與富貴,不論疾病與健康……你願不願意?」
敏之隔著白紗,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也感覺得到,這此刻她有多麼……多麼震蕩。
「神在看著你。」年老的神父,那麼慈愛的眼神,連老花鏡都變得可愛起來。
她內心深處,驀然叫這一句‘神在看著你’像針般輕輕扎了下。有什麼東西醒過來了。
「之之你別走,我頭疼得厲害。」在黑暗中,他拉著她,不叫她走,頭顱靠她耳鬢,蹭了蹭。
可是她真的努力過,在原地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腳酸得只想跌坐在地,爬不起來,在昏暗中靠著門扉,累得發困。
那個時候,他在哪里呢?
他在哪里呢,敏之突然望了望四周,一張一張的面孔,子亞,子亞父親,世軍伯伯,黃阿姨,媽媽,偉叔叔,招娣……那麼多人,可為什麼,就是沒有彌生在呢。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一面,「丹丹輕聲點,別吵醒之之。」那是她與他相處的最後時光,要用多大代價才換來的片刻幸福呢。
這是她的以為。她不知道,她與他最後一面,是在那凌晨時分的大馬路上,大房車與人行道上,失魂落魄的她,擦肩而過。車內坐著的人,也不知道這是他與她,彼此永遠都不知道的,一次遇見。而且是生生最後一次踫面。至她死,他也沒有再見過她;至她死,她也沒有再見過他。
敏之這一刻,喉嚨哽了哽,分明感覺到身邊子亞的極度焦慮,她不過是遲了那麼十秒八秒的,他就在乎成這樣。
罷了罷了,在乎成這樣,怎麼可能不會幸福呢。總會像童話故事里說的那樣,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和快樂的日子。
本來,敏之正要極清楚極明白地道︰「我願意。」
可是,不等她說出這句「我願意」來,大門口處,那女子拋下箱子,只听「撲通」一聲,所有人的頭都回過去,敏之也咽了咽話頭,她回過頭去。
她回過頭去,剎那間時光倒退,那尼泊爾裙姑娘不顧一切地奔過來。
那短背心低腰褲的漂亮姑娘直奔過來,人未到,聲已先到———
「子、亞,你誆得我好苦……」
待她抱著他頭,眼淚已簌簌落得不成樣子。
敏之這才「咦」了聲,這是子瑤嗎,她可是瘦了。
一張臉,巴掌般大,深深的眼窩,藏著許多東西,大眼眸水亮水亮的。她臉埋在子亞脖頸,正對著敏之,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嫉恨」了。
這便是叫「嫉恨」了吧,若目光能夠殺人,敏之已叫她給一刀一刀凌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