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狀似不經意的問︰「難道那事你仍被蒙在鼓里?」
「何事?」到底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事?
「鬼後殺了月裳。」
慘慘的陰風刨起地面上由眼淚而凝結成的冰霜,化為一陣陣細小的箭雨,一下又一下地刮過他們的面龐。站在他面前的滕玉,有片刻問,還以為自個兒是因耳畔咆咆呼嘯的則聲而听錯了。
「……什麼?」
執意要他听清楚的玉面閻羅,一字一字地道︰「月裳根本就沒有登上九轉蓮台去投胎,當她在這座大寒地獄里服完罪期後,鬼後即命魍魎將她杖殺于冰山山腳下,令她灰飛煙滅,而我,就連片點尸骨也尋不著。」
當他追逐著月裳病死的腳步,拋下人間站在萬民之上的天子地位,也跟著來到了鬼界時,他曾認為,生死並不能分隔有情人的兩顆心,也不可能令他冷卻下胸膛里那份熾熱的真愛,可他事後才明白,他錯了。
因生前不容于世亦不容于天地的罪刑,死後的他倆,分別被判進了火炎地獄與大寒地獄里贖償他們在人世時的罪孽,他原以為,只要他們挨過了百年的刑期,他們便能在投胎轉世前,相約在孟婆亭之前相會,再攜手一塊回到人間重新來過。
獨自在忘川橋面上等待的他,等待了數之不盡的長夜,卻遲遲不見月裳前來的身影,而看不過眼的守川人與孟婆,則在他仍是不死心地想繼續等下去時,這才告訴了他,無論他再如何痴盼下去,他所等到的,終將只是個虛無。
月裳怎會死在鬼後的手里?他不信。
可即使再不信,自他盜來的前孽鏡里,仍是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欲前來赴約的月裳,以及帶著魑魅和魍魎的鬼後他們的身影,無止無盡的霜雪盛大吹來,掩去了月裳微弱的呼救聲,也吹散了她所有曾經存在的痕跡。
看著他那雙因恨意而顯得灼灼燦亮的眼眸。曾經也同樣深陷在那等情緒中無法抽身的滕玉,再了解不過那代表著佧麼樣成分的恨意,同時他更清楚的是,一旦傾其所有動用了恨意後,那麼像道影子的它,不會隨著日換星移而消減,也不會因任何人而熄滅,若非找著由滿腔憤恨所構築而起的迷宮出口,那麼便將身困其中永遠苦無去路,如同逆風點火反燒己身般,到頭來,頭一個遭恨意所毀滅殆盡的,即是擁有者本身。
只是滕玉還是不明白,當年殺他的這個皇帝,手擁三宮六院、妻妾無數,而月裳只不過是他的戰利品之一而已,為何他要為了月裳離開人間,甘心放棄投胎的契機,停留在這不見破曉的世界里,甚至因鬼後殺了月裳,而不惜要賠上整座鬼界也要鬼後生悔?
「你真愛月裳?」想來想去,能夠讓人舍生忘死的,也只有這個千古不變的答案了。
玉面閻羅自嘲地笑問︰「若非如此,朕又何須甘冒罵名永垂青史,不計一切奪臣之妻,而後,甚至更進一步拋家棄國?」
「月裳不過是想當上皇後罷了,為達她的私心,她不在乎他曾利用過誰。」雖說不想質疑他的真心,但滕玉還是要告訴他,令他不惜拋棄一切的女子,在仍是他人之妻時,總在人們面能隱藏的真面目。
他毫不後悔地道︰「而朕心甘情願成全她。」
斑掛在漆黑有如暗墨的天際上,時而遭雲朵遮蔽的殘缺月兒,忽隱忽現的光影,無言地照出兩道一模一樣,迷途已久卻不想知返的身影,滕玉看著他面上的堅定不移,恍惚地覺得,這莫不也是現下的他自己?
皇帝是如何待月裳的,不就像他一樣是怎麼待子問的?不約而同的,一前一後的他們,都選擇了不看不理不听,毫無悔意,執迷不悟的陷下去,明知苦無一線生機,卻還是不想逃離,也不想為自己求得半點解月兌。
就像法王警告過他的,在事前,他明知日後的他,對于子問與子問的心事,那不會是他所能承受或是逃開的,可是百年來滿目瘡痍的孤寂,與一片空白的生命,在有了子問的介入後,就像她總愛著的衣裳般,漸漸地重新有了大地回春的契機,那以往他不敢再次想像的愛恨別離,化為子問總是不怎麼高的體溫,雖是一開始有些想逃避,但最後還是安安靜靜地棲息在他的懷里,視他為唯一的港岸,任由他為她抹去所有淚滴,而他,也因此想再冒險賭一賭,哪怕最終將會是遍地再也不能收拾的傷心。
就只是為了她而已。
下一陣風雪刮過之時,吹掀起玉面閻羅的衣袖,他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滕玉的眼眸,讓滕玉清清楚楚的認清他此刻從何而來的恨意源頭。
「鬼後是為了你而殺月裳的。」他能得月裳,是因滕玉,可他作夢也想不到的是,他之所以會失去月裳,竟也是因為滕玉。
滕玉撇過臉,「少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來,我可從未示意過鬼後要她為我做任何事。」他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可去左右那個女人?還有,他是同情皇帝與月裳的際遇,可那並不代表,在已托付了忠心之後,他會容許任何原因而引起的背叛。
「但你卻不知,鬼後為了將你留在鬼界,不惜斬去所有與你有關之人或是鬼。你不會真傻傻的認為,你的死,與你宗族所有人之死,僅僅只是朕的一念殺心而已吧?」
從不曾有所動搖的過去,在那雙帶著快意的眼眸里,沒來由的開始顫搖,滕玉瞠大了眼瞳,下意識地想要去反抗玉面閻羅口中所說的那些他從不知道的一切,因為長久以來,在他的心底,所經歷過的事就是理所當然的認知,可他卻從不知,那竟會是一場精心巧設的算計。
這不會是真的……這怎麼可能會是一場騙局?
這要他……怎麼去承認痴愚遭騙的他,胸口里那一相情願相信的真心?
反覆試了好幾回才有法子開口,滕玉的聲音,沙啞得不可思議。
「鬼後她……在我生前即勾結了你?」誰來告訴他,他月兌口說出的猜測,並不是真的,這只是……只是……
「她答應成全朕一個心願,且助朕一臂之力。」玉面閻羅揚高了下頷,滿面快意地笑諷著他面上的震驚,「你的死,從來就不是朕與月裳兩手造成,當初提供這主意的,可是鬼後!」
到底還有什麼是值得相信?
難道就連死亡,也不能拋開身不由己,好讓他毫無疑慮的全盤置信嗎?死後遭逢的鬼輩人生,他從不怨,也從未有過不平,可為什麼,就連他仍活在人世時的人生,也得接受他人惡意的擺弄,也要同樣的身不由己?
「現下你終于明白你所效忠的鬼後的真面目了吧?」遍身舒暢的玉面閻羅,在他垂下頭不發一語時,再進一步地逼問︰「告訴我,被強行奪走了性命還得效忠于她的裙下為她賣力賣命,這滋味好受嗎?」
一逕任由風雪吹打狂襲的滕玉,許久過後,總算是緩緩抬起頭。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與你無關。」
在一旁听了他倆之間陳年舊恨已夠久的羅剎,失了耐性之余,直向踩在滕玉頭上踩得正過癮的玉羅閻羅提醒。
「別同他羅羅唆唆那麼多了,你若要報仇,待會兒由我殺了他便是,別忘了咱們還得趕去鬼後的座前。」這個滕玉也不過是附加的利益而已,真正的大禮,則是那個鬼後必須得因他們而讓賢的大寶之位。
「告訴我。」自覺已經听得夠多,也懶得再耗下去的滕玉,木著張臉,伸手扳了扳頸間,「你就為了月裳而反鬼後?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