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虔心地說著,「你知道嗎?比起日光與燭光,或是任何光芒,你比它們都還要明媚。」
她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對她說出這種話來。
「你的心、你的人,比什麼都美……」雖然全身劇痛無比,但左剛還是對她投以一抹信任的微笑。
來得措手不及的話語,像柄利箭,一箭刺穿她的心房,不知該怎麼收拾他攪亂心湖一池水的她,不禁有些狼狽地別過臉。
「你錯了,我很丑陋。」
「不,你很美,很美……」左剛喃聲地在嘴邊不斷重復,末了,終究抵不過毒性,一雙眼簾舍不得地垂下。
將他低喃的話語一字不漏都收進耳後,藺言別過眼看著就算已經昏迷,仍是將她裙擺捉得死緊的他。半晌,她彎子拉開他的手,月兌下外衫披蓋在他的身上,低首看著他面上待她始終如一的笑容,以及她那一雙因他之故,沒再沾染上血腥的素手。
不知為何,她忽地有些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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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少話,他羅唆,再加上她是殺手,而他是個捕頭,因此他們打從老祖宗的時代起就天生不對盤、天一黑就膽小如鼠萬般無用、一天到晚跟著她、三不五時嚷著他要負責、武功遠遠差了她一大截、接連著兩次中毒給她找麻煩、還積欠了她的診金都沒給……
再次坐在左剛病床邊看顧著他的藺言,盯著左剛已昏迷兩日的臉龐,默默在心底數落起他,數落了好一陣後,她又忍不住回想起他甘冒著病體前去阻止她殺人那回事……她深深嘆了口氣,在左剛額上又沁出汗珠時,她拿起擱在一旁的布巾輕柔地替他擦淨。
兩日下來,日夜都看著他的那張臉龐,即使藺言再不願,但他的容顏,仍舊是不從她所願地深深印在她的心底,就算是她想抹,也抹不掉。
她怎會容許這個男人闖進她的生命中?
倘若她不放棄殺人、倘若她沒有離開江湖、倘若她沒潦倒得必須來投靠有間客棧、倘若她那日不上山采藥、倘若她沒給他一抱住就牢牢不放……或許這麼一來,她永遠也不會認識左剛,也不會有個老是手捧著油燈發抖的男人,在她總是不知該如何在往事翻攪的黑暗中,陪著她度過漫漫長夜。
「藺言……」在她盯著他發呆時,昏睡了兩日的左剛疲倦地張開眼,有氣無力地朝她低喚。
「睡。」她一手合上他的眼,既不希望他打攪她的沉思,也不希望他挑在毒性就快解完最痛苦的時候醒來。
他拉拉她的衣袖,「我口渴……」
藺言去一旁倒了碗清水,坐在床邊將他扶起靠坐在床上後,手拿著水碗靠至他的嘴邊喂他喝。全身通體像在悶燒,口乾舌燥的左剛才喝了兩口,便像個快渴死的人般開始大口大口猛喝。
「喝慢點……」她微皺著眉,總覺得他的喝法可能會嗆到,「慢點,不會有人同你搶的。」
下一刻果然被嗆到的左剛,漲紅了臉,直拍著胸口猛咳不已,藺言朝天翻了個白眼後,一手伸至他的背後不斷替他拍撫。在他總算是咳完時,她拿開水碗,改而拿來一碗盛滿已涼的湯藥湊至他的嘴邊。
「我不渴了。」才剛灌完一肚子水,左剛直覺地朝她搖頭,待他看清碗里裝的是什麼東蚊瘁,他的頭搖得更快。
「喝。」不顧他的反對,辛苦了一晚的藺言,不給討價還價餘地就將藥灌進他的口里。
被灌出滿眼淚光的左剛,才想哀號,已經很清楚他是個吃不了苦的藺言,隨即拿出一把冰糖塞進他的嘴里,在他嘴甜得一臉滿足樣時,順道拉來他的手腕替他診了診脈象。
「我的毒解了?」在她看似松了口氣時,左剛有些明白地問。
「當然。」要是連他都救不回來,那不必等別人日後來恥笑她,她乾脆就先去拆了她自家祖傳的招牌。
張眼看了看四下,所處之地,仍舊是藺言地字十號房里的藥房,方醒來的左剛有些納悶地問。
「誰把我扛回來的?」
「韃靼。」放眼全客棧,也只有那個身材跟他差不多的韃靼才扛得動他,可那個叫韃靼的腳程卻不是普通的慢,拖拖拉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趕到左剛被她棄置的地點,而這一拖延,也讓左剛中毒的情況變得更嚴重。
「我昏了多久?」他扳扳頸項,總覺得睡得全身筋骨酸痛。
「兩日。」
他頓了頓,「你又看顧了我兩日?」怪不得她的臉色這麼差。
「再有一次,你就去找別的神醫來救你。」收好藥碗後,精神不濟的藺言最後
一次同他警告。
「謝謝你。」
行醫多年,始終不習慣有人向她道謝的藺言,只是無言地轉身下床,放妥了藥碗後又坐回他身邊的小椅上,拾起方才她根本就沒有在看的醫書。
「那個……」左剛瞧了瞧小桌上十來盞的燭光,有些不安地問︰「點這麼多盞蠟燭好嗎?」
「你怕黑。」他以為她是為了誰著想啊?
「但你怕光,每回一到了夜里,你就躲在暗處。」左剛一臉歉疚,「同是江湖中人,我多少也知黑暗是最安全的保護,所以我知道你為何不喜歡點燈。」
哪個話題不挑,偏挑她不想提及的一個……
她合上手中的書,「別多話,快睡。」
「我想與你談談。」了無睡意的左剛,覺得他是該將她殺人又救人的矛盾心結解決一下。
「談什麼?」
「你的過去。」他勉強坐正了身子,轉首看著她在燭光下的側臉。
不說也不動的藺言,在沉默了許久後,面上又恢復了一派清冷的模樣,她將手中的醫書擺回桌上,轉過身子面對他。
「我雖是個大夫,但,過去我曾是個殺手,關於這點,我相信你早已知道了,只是我不認為,在這等情況下,你能緝拿我並將我送至總府衙門手里。」
左剛訝然地瞧了她一會,沒想到她會這麼坦然,半晌過後,他朝她搖搖頭。
「我不會辦你,也不會將你交給天水一色或是總府衙門。」打從知道她過去的身分起,他就沒有想過要逮她那回事,他只擔心,有人會揪著她的過去,就像那個湛月一樣,又再來為難她。
「為何?」他不是個捕頭嗎?
「因你救貧病甭苦無數,所以我看不出有任何辦你的必要。」他聳聳肩,「而咱們先祖們曾結下的梁子,那也都與我倆無關,我在乎的只是你,而不是那堆死人骨頭。」
「在乎我?」
他一手指向她的胸坎,「我只在乎你的心。」
心?
「你很善良。」他誠心誠意地道。
「同時也殺人不眨眼。」始終都面無表情的她,漾出一抹冷笑,不吝替他補述。
左剛不以為然地睨她一眼,「那是從前的你,又不是現下的你。」他這個局外人都分得那麼清了,她干啥還要全都攪和在一起?
望著他那全然沒有半點責備的目光,藺言不禁屏住了氣息,總覺得,他那雙明亮的眼楮,遠比她想要逃避的月光更令人感到沉重,她握緊不知何時已開始顫抖的雙手,輕聲地說著。
「你曾說過,你不想放棄機會。」
「對,我不會放棄讓你得到幸福的機會。」始終都沒放棄這念頭的他,對她大大地點了個頭。
然而她接下來的話,卻讓左剛面上的笑容登時消失無蹤。
「當年我為了在江湖闖出名號,同時也為繼承家業,在江湖上樹敵無數,也同時殺人無數,我甚至還曾一口氣滅了三座門派。」她的眼神目無定根地飄移著,一字一句地掏挖出心底藏得最深的回憶,「至於我究竟曾殺過多少人,我已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