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扎營的荒野墳場上,到了白日,就不見那些棲息至陰暗角落里的鬼差,只剩他與六陰差仍能在陽光下活動自如,而來人間久了,許多受不了過重陽氣的鬼差。也必須回到陰界稍事休息補充陰氣,因此在這日的烈日下,偌大的亂葬崗上,僅剩留守的他默默等待黑夜來到。
仰身靠著一棵枯木閉目淺憩的七曜,無法遮陽的枯木。任日光灑落了一身,在他跟前徘徊來去的,是他這陣子苦無機會去探得消息一二的千夜,她的笑、她的淚,全都化成了盛陽曬落在他身上的熱感,灼灼燙熱,同時也侵入他的心房隱密燃燒。
與千夜相處的種種,總會趁他不備之際潛進他的心底,而那甜蜜與苦澀交集的滋味,他很想能夠再次品嘗。很想就這麼闖進安陽宮去見她,去瞧瞧她現下好抑或不好,而軒轅岳是否真如所允諾地救了她。眼看鬼門都快關了,初秋也將來臨,她是否還好好地活在人間?會不會因他帶她回皇城太遲,她就這樣香消玉歿了?
與她分別的這些日夜以來,他就是這樣,不斷在心底一聲問過一聲,一句問過一句,卻沒有人能給他個心安的答案,他只能在這等著、猜著,苦苦壓抑下想去尋她的雙腳,逼自己必須把陰陽兩界的事擺放在眼前,別因她面對鬼後毀諾背信。
可他,真的根想再見她一面。
只要一眼就好,他不願,真成了她在人間最後的回憶。
噠噠的馬蹄聲,擾亂了午後的寧靜,嚇退了枯枝上停棲的黑鴉,慢條斯理睜開眼的七曜,一手按著放在一旁的大刀,循音看向荒山的另一隅。
策駒面來的三具身影,在烈日蒸騰面上升的熱氣下,顯得模糊而搖曳,他微眯著黑眸,看不清來看,屈指數算了一番,發覺能進到他所設結界里的來者,其中兩名並不是人,另一名騎著一匹黑駒走在中間的白衣女子,由他算來,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不禁起疑,皇甫遲旗下的弟子不都守在兩江對岸嗎?怎會跨江而來,並進入敵軍的本營?是哪個不要命的術士自恃能夠敵過他?
當來者來到近處時,原本嚴陣以待的七曜,愕然地放下手中大刀,難以置信地站起身。
「千夜?」作夢也沒想到,心中惦念的人兒,竟會出現在他的跟前。
在一名一身鐵甲裝扮的式神幫助下,下了馬的千夜,朝他們揚了揚手,頓時完成任務的式神與馬匹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抬手揭去頭上的紗帽。露出一張素淨的臉蛋,直視著大步朝她跑來的七曜。
像是想證實她仍活著般,七曜兩腳一停後,隨即情急地伸手探向她的鼻息、她頸間的脈動,想確定她仍完好的兩手,不斷在她身上徘徊,在篤定她無事之後,他又忙揚首四下顧看。
「軒轅岳呢?」怎麼只有她來?那家伙怎讓她獨自離開宮中?
「是他讓我走的。」千夜輕拉住他的衣袖,制止估再左右張望。
「那麼……」他惶惶地捧著她的臉龐,「你沒事了?」既然軒轅岳會讓她走,是不是就代表著,她不會死了?
她沒有答飽,只是以一雙水目直勾勾地瞧著好一陣未見的他。
猛然明白她跟神含意的七曜,頓時臉色一變,不留情地大喝。
「回去!」
知道他會有這等反應的千夜,只是保持著凝望的姿態,不說不動。
「立刻回去!」他氣急敗壞地推搖著她的肩,轉身想叫回送她來的式神,卻又不知他們在哪。
不加多想地,他立即施法叫出自己的式神想送她回去,但她卻飛快地按下他的掌指。
「你走……」心中悲憤交織的他,揚聲大力地驅趕著她,「我叫你走你听見投有?」
心意已定的千夜,自袖中掏出繡帕,本是想拭去額上曬出的細汗,但瞧見他的額際也布滿汗水後,她索性揚起手譬他拭汗。
心痛的七曜緊握住她的兩肩大喊。「留在我身邊你會死的!」
若他能救她,那時他就不會把她送回皇城,他不像軒轅岳自幼就鑽研各種術法,他所習之法每一樣都是為了殺敵,無一可救人。她留下,是想讓他眼睜睜的看她在無能為力的他手中死去嗎?
「就算會死,我也要待在你身邊。」她安然地微笑,收回繡帕偏首凝睇著他。
胸口緊縮得就快窒息的七 ,緊咬著牙關,千夜輕撫著他的臉龐,冰涼的指尖,撫過他那因心疼與不舍而交纏的眼眉,那感觸,令他心如刀割,他深深一喘,奮力地將她擁入懷中,緊抱著她柔弱的身軀,感覺不管自己再怎麼深擁,日後,她都會像是盛在掌中的沙,在他的指縫間悄悄出走。
他顫動地將走回生命里的她擁緊,哽澀地在她發間低喃。
「傻姑娘……」
***
為免千夜的出現會刺激六陰差,使得六陰差拿她做為與皇甫遲交手的籌碼,再次擅離陣前的七曜。帶著千夜離開了墳場,在兩江附近的一座城鎮落腳。白日里。他不敢稍離奄奄一息的千夜身旁,到了夜里,回到陰界大軍扎營處與六陰差商討大計不多久,他又急著趕回她的身旁。就怕她會在他不在時,一聲不響地就走了。
可縱使是這樣,他還是無法抹去她即將死去的恐懼。
愈是守在她的身旁,愈是看她一日比一日衰弱,心中如針扎的七曜,就恨不能違背她的心意將她送回軒轅岳身邊,但固執一如以往的千夜,無論他再怎麼說項、再怎麼請求,她就是不為所動,依舊堅持著沒人能改變的心意。
轉眼間,中元已過,鬼門已閉,夏日的足跡正式地走向季暮,遠處近處的青山,紛紛妝飾上了點點秋彩,眼看著秋日已臨,無時無刻都在替她倒數著日子的七曜,日夜寢食難安,更在她完全不吃不食、頻頻嘔血之後,開始出現昏睡的現象時,心慌得不敢離開她寸步。
在這日她由昏睡中清醒後,她伸手指向窗扇,「開窗。我想看看山景……」
「會受涼的。」坐在床畔的七曜撐扶起她坐穩,對她的要求皺緊了眉。
她軟聲央求,「我想看。」
猶豫了半晌後。七曜還是如她所願地前去打開窗扇,而後坐至她的身後,將她圈抱在懷里,並拉來薄被蓋上他倆。
凝望著遠處繚繞著繽紛多彩山頭的白雲,千夜滿足地扯動唇角,與她左掌緊緊交握的七曜,在她往後沉沉靠向他時,忍不住要問。「你還能活多久?」
一直不告訴他生辰究竟是在哪一日。讓他每日在猜疑中惶然度過,再這樣下去,他會受不了的。
他的話音,在他的胸膛里隆隆震動,透過她倚著的背抵達她的身上,那感覺,像是顫抖。不願告訴他的千夜,微側過首,抬首看向他寫滿慌亂的眸子。
「多久?」執著地要一個答案的七曜,不讓她再次含混過去地追問。
她微弱地低吐,「大概……剩一兩日。」
一兩日?怎麼夠?
不夠的,他們應當在一起更久更久,自她說她只想與他在一起後,他便在心中為她挪了個位置,打算讓她長久地棲停,他想在冬日來臨時,與她一塊做雪偶,在中元來臨時,與她合放七彩水燈,或是在中秋時,與她相偎一起欣賞天上月明……才一兩日,這不夠的。
在認識她前,他從不覺得時間可怕,以往處在煉獄里,他數算著日子過每一夜,總恨不得日子能過得快些,好早一日月兌離那片殺戮地獄,可現下他卻渴望時光能夠停留,就停在她的身上不要走,好讓她留在他的懷里,哪都別去。